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5、第三十五章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
-
听得宝玉急急的发问,哪怕是已经习惯了这位少爷奇怪之处的洪勋也不由得目瞪口呆起来——明明这几个月了,也没看少爷你关心那位郑姑娘啊!让她干活的时候不是也挺理所当然的?
“呃……倒是听她哭过几次。”洪勋自己也不敢肯定,想了一会儿才做出回答,“不过,一个姑娘家骤逢大变,夜里想起来伤心也是当然的吧?”他不那么确定宝玉的态度,有些犹豫的说。
但宝玉摇了摇头,“她也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平日里干活就够辛苦的了。若是夜晚还总这么伤神,身子哪里受得了?得去看看才成。”
说着,他就勉力下了床,在洪勋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注视下走了出去。
郑均住得离宝玉也不是太远。
云独观空旷得很,至今为止住在这儿的也就是八个人。清河子没有说女人不许住进道观之类的话,但也不愿意郑均在他和他的两个道童面前晃。早就让宝玉自己看好他自己买回来的这个婢女了。
宝玉虽然身体有些虚弱,但他还是很快就走到了郑均的门前。
十三岁的少女还在哭泣。
宝玉又犹豫了一下,然后礼貌客气的去敲了门。这看得跟在他身后的洪勋又是一阵无言。
宝玉的用力不轻,但依然过了好一阵子,郑均才反应过来。她没有问是谁,而是直接开了门。
和宝玉在贾家的姐妹们不一样,郑均虽然也是大小姐,却没有多么漂亮。只是秀丽而已。在曾经大观园的一众丫鬟中,也只能算是中上。也许她原本会有丫鬟们不会有的大家闺秀的气度,但这气度,毫无疑问已经被这几个月的粗使奴婢生涯磨掉了。
此刻出现在宝玉面前的,甚至是一个眼睛通红的、有些木讷的小姑娘。
看到她这个模样,宝玉不由有点挠头。该怎么称呼呢?这段时间他还真没和这姑娘说过话。“郑姑娘”貌似是不大合适的,但叫名字……似乎也不对啊!
还是郑均先开口了。
虽然看到宝玉,她也是一副惊讶的模样,但她到底还是先反应过来,有些生硬的行了一礼,“……少爷,是有什么事……要郑均去做的吗?”
看她的礼节和言辞,宝玉就能知道他身后的洪勋那一声轻哼是什么意思——真的和那些被分派到他身边来的丫鬟完全不同啊!她还没有适应奴婢的身份吧?
宝玉叹息,跳过了称谓问题,“听见你在这里哭。是……在伤心父亲呢?还是担心母亲?或者……你不愿意做这些活计?”
郑均呆了一呆,“我……”
开口说了一个字,她忽然反应过来,“奴婢,奴婢只是……”
房间里点着灯,洪勋的手上也拿着一个灯笼——这是他离开宝玉房间时就拿起来了的。这样微暗的光芒本来应该让人的面孔眼神也闪烁模糊,但郑均却是觉得眼前的小少爷眼神清澈得过分。
虽然连问几个问题,但并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让她安心了些许,可她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伤心父亲?有的。伤心,还有点怨恨,又害怕自己的怨恨。
担心母亲?自然也是有的。不愿意做这些活计……还是有的。
那些金银首饰、锦衣华服,在拥有的时候没有什么。但在现在,穿着粗布衣服,做着粗使活计的时候,又怎能不念着呢?
可是郑均也知道,自己如今的这个下场已经是极好极好的了。既没有被人打骂,更没有流落青楼。都已经被贬为官奴了,还能怎么样呢?要是说不满的话,会被说不知足吧?
出乎预料的,对面的小公子并没有等她给出一个完整的答案。
“你父母之事,也只能请你节哀顺变了。但若是不想做这些活计……我这儿却也没有别的活计可以给你做。其实吧,不做活计也没有什么。只是你如今已经是官奴之身,郑御史那般……遇着大赦也不容易。我便是愿意养着你一辈子,你难道还能一辈子不嫁?这样的身份,若是好了,嫁一个同等身份的,也免不了要自己做活计的。若你自愿找一个富贵人家……我倒也可以让洪勋帮你打听打听。”
宝玉细细的把她的问题分析了一遍。
他早已经不指望,女孩子们能一个个不嫁的陪着他了。不说律法不容,就算是能容,女孩子们多半都是想要嫁人的。虽说嫁了人就……就更有变成鱼眼珠子的危险。
于是……看她们自己的意思吧!
不过,若是在袭人的事情之前,宝玉更愿意做的是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这些女孩子的想法。因为这些女孩子,似乎总有一些事情不愿意说出口。但是现在……他对自己的眼光已经产生了怀疑乃至于……惶恐。
可郑家姑娘只是惊疑不定的看着他。显然闹不准他这是什么意思。
“古怪,古怪。”清河子拎着一葫芦酒坐在远处的一棵大树上,摇着头低声嘀咕着。因着云独观树木花草杂乱的缘故,就算是白日,他这样只怕也不容易被人发觉。
“这个小徒儿,真是古怪。他这样子……唔,倒像是一个男人见了朋友,女人见了密友……哎呀!莫不成,这小家伙竟有做佛子的资质么?只是他这模样,连寺庙也不敢收的。那些满口众生平等的家伙,可敢把和尚尼姑放在一块儿么?就是对着官员和内眷,皇帝和平民,嘿嘿,那群秃驴也不是一张脸面罢?”
他的脸上有些红晕,只怕是连自己也未必知道自己在嘲讽什么。
不过他好歹还记得要嘲讽也嘲讽老冤家。
宝玉的年纪还小,清河子倒是不担心他这是动了什么色心。只是……在这郑姑娘的事情上,宝玉的态度从头到尾都太奇怪了!饶是清河子这样世事经惯的老人,却也有些看不透。这才让他好奇心发作的干了这样的事。
至于他这么做礼貌不礼貌,他却是全没去想的。
不过他倒也没能继续嘀咕下去,因为他坐着的大树这时猛的震颤了几下,险些将他颠了下去。低头一看,果然小道童空相正仰着头,满脸不高兴的看着他呢!
“道长。”小道童的声音压抑而不满,“您这么大把年纪了,便是不要脸面,好歹也顾忌一下身体!”
——哎呀呀,就知道空相找来就会不好。他可真比破幻不客气多了啊!
清河子无奈,往远处发光的地方又看了一眼。
只听宝玉以有些怅然的声音再次开口了。
“……郑姑娘,你好好想想吧。有什么想头,都告诉我们就是。你一个书香家的闺秀,在这儿做这些活计,也委实是委屈你了。”
宝玉摇摇头,似乎打算走人了。
但这个时候,郑均却摇了摇头,终于说话了。她的声音太小,以至于清河子集中了全部精神来捕捉声音,在这个位置都有些听不清楚。
“书香家的……称不上。”郑均小声说。
宝玉太出乎预料的态度,让她忍不住开了口。虽说他的语气怎么看都太成熟了一些,但他的年龄却也太过幼小。这让家变前没见过外男的郑均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也隐隐有些古怪而复杂的感觉。
“我……没读过诗书。只学过《女训》、《女诫》,不过认得几个字。琴棋书画,都疏浅得很。父亲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只有女红很过得去……可是……”她到底没有说下去,比如说她的愿望和打算之类的。嘴唇还在翕动着,但声音却逐渐湮灭在树叶都吹不动的夜风中。
不过,就算只是说了这么一点点话,郑均的脸色却也还是好了起来。尽管好得不多。
宝玉可以理解。
他自己也有过类似的经验——把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是很难受的。他做贾宝玉的时候,因着黛玉和他闹别扭,有些话又不好说,他把一堆心思全埋在了肚子里。结果有一天就不管不顾的说出来了,甚至都没注意到对面的黛玉已经走人,听到了那番话的却是去找他的袭人。
反应过来之后,自然是因为那份失态而羞惭不已。但事情过后,却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哪怕那番话没被该听见的人听见。
于是,接下来就看这个郑姑娘怎么想了。她对自己未来的人生有什么样的期待?他已经把话说清楚,可只有等她自己想明白、说出来,才能进行下一步。
“慢了!”
随着一声呵斥,甄宝玉感觉自己的臀部被不轻不重的敲了一下——其实应该是不轻的,不过这种程度的敲打他已经快要免疫了。
但即使是完全免疫,他也不敢对自己师父的呵斥松懈怠慢。当下沉住气,站稳了桩,再次将手中的长枪刺出!
然后重复。
比起徜徉在书海中,练武是一件很无趣的事。从头到尾都是。站桩、走桩、练习平衡度也就算了。现在接触了兵器,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刺、扫、挑、搅……总而言之,全部都是一些基础得不能再基础的动作!
他每天要做的事,就是上万次的重复这些基础动作。不管是风吹日晒,还是暴雨狂风,没有哪天能够例外。
哪怕是他的两个亲随,练习江湖搏击的亲随都比他接触的花样要多得多。招式技巧什么的……至今宝玉还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虽然清河子“打好基础”的说法该死的有道理,但宝玉实在是不认为,有多少人能够忍耐下来。如果不是他情况特殊的话,别说一年,连一日也忍不得!
宝玉并不知道,在他背后看着他,语气严厉的清河子正一脸笑嘻嘻的模样。
——老道士在这方面对自己的徒弟已经过了惊奇的阶段,变得只剩下欣慰了。要不是注意到这个徒弟的心智成熟程度,他也不敢这么逼迫啊!
不过,老道士的兴奋心情也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他徒弟的速度再次慢了下来。不,与其说是慢,不如说是干脆就停滞了一下。
让这个徒弟动作滞了一下的原因也显而易见。
就在演武场——虽说一个道观有这种东西也够奇怪的了——的对面,来了道观几个月的婢女正捧着一大束花走过!
老道士毫不犹豫的一棒子敲了过去。比之前那一棒的力道起码重了五分。
棍棒底下出不出孝子他不知道,但他知道高徒就是这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