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楼倚梦》沈夕阁

5、期许

　　透过门窗，已经可以看见外面微亮的天色。
　　闵琛贤收回目光，转眼看向趴在桌上熟睡的女子，却见她秀眉微敛，似乎睡得并不安稳。他心中虽感轻叹，也无可奈何。余光一瞥，才发现女子左手手心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
　　少年仔细地看着，才刚结痂，还是新伤。于是不动声色地从衣袍上撕下一段布料，轻轻地为女子包扎伤口。
　　他的目光，神色，都变得如晨曦般柔和，嘴上却还是责怪道：“伤口那么深，难道都不会喊疼的么。”
　　忽然，一阵扑翅的声音传来。闵琛贤转过身去，只见一只白色的信鸽停留在窗台边上。他走近了些，从信鸽脚上捆绑的竹筒里取出一封密信。
　　信上写道：已至府外。
　　看来自己留下的暗号已经被派来寻找的人发现，在丞相府外等候了。闵琛贤将鸽子放飞，走至门前，却又突然停下脚步，朝身后回望了一眼。那女子，仍然在熟睡着。
　　他忽然在心里祈祷，希望女子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够再无梦魇纠缠。
　　不管是好梦或是噩梦，我都担心你会因此而感到无助。

　　“啪”的一声，书本掉在了地上，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闵琛贤倏地睁开眼睛，只见桌上烛光跳动，四周平静如初，并未有其他的什么人在。他的眼帘垂下半分，心中似乎感到有些遗憾，却如梦境抽走般的不真实。
　　他喃喃道：“原来竟是梦么。”
　　墙上烛影微动，昏黄色的烛光透露出温暖的氛围。怔忪间，闵琛贤忽的想起了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放在烛下细看。
　　那正是白天从城墙上撕下来的告示。而闵琛贤的目光所在，却是画上的女子。也许是因着纸张散射出柔光的关系，那目光竟也变得轻柔起来。
　　不知你现在何处呢。
　　闵琛贤想着，嘴角微微有了笑意。

　　从白天赶路到现在，闻叙川已经记不得自己到底是行了有多远。但从马儿渐行渐缓的步子来看，也应该是走了不短的一段路程吧。而夜色渐深，四周却还是一片荒芜的树林，没有一户可以停歇的人家。
　　怎么办呢？
　　她的心里有些着急。不仅没有一个人外出过，也没有试过风餐露宿。可眼前若是再找不到住处，恐怕自己是要在马车上过夜了吧。
　　想到这里，她不自觉地往林间深处望去一眼。交缠的枝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惨白色的月光映照着摇晃的树影，重重叠叠，宛如鬼魅。明明知道是意识在作祟，可惊恐的心跳声却浩浩荡荡地回荡在胸腔里，似乎下一秒就要跳出来。
　　不行不行。闻叙川猛地收回目光，使劲摇了摇头。她实在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过一夜。如果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她甚至还作了连夜赶路的打算。
　　于是，她扬起马鞭，加大力度挥了下去。可跟她想要离开树林的急切心情相对比，马儿似乎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它抖了抖鬓毛，才抬起蹄子向前缓缓行进。
　　马车沿途颠了一会儿，又忽的停了下来。马儿哀长地鸣了一声，看起来不愿再走了。
　　闻叙川以为是马儿在闹脾气，耐心地拍了它几下。可马儿却始终一动不动。
　　她感到奇怪，便跳下马车，走到马儿跟前，伸手轻轻地抚了抚它的背。
　　“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愿走了呢？”
　　本以为得不到回答的，可马儿却像是听懂了般地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不大的叫鸣。
　　闻叙川不觉笑了出来。掌心的温度一直传送到心窝里，突然间觉得，其实这个地方也不会很可怕了。
　　“你是累了么？”
　　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直到看清楚马蹄下那抹尽管在夜色中也显得触目惊心的血红色后，才顿时明白原因。
　　心中柔软的情绪升腾起来。她有些自责。明明马儿在自己眼前受伤，可是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还只一心想着赶路。她是一个不称职的大夫吧。
　　从车里取出药箱，闻叙川便开始为马儿包扎伤口。马儿倒是很乖，没有乱动。可正在缠绕纱带的女子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有点失神。
　　她是注意到了自己左手手心里的伤痕。那伤口很深，虽然早已长了新肉，却依旧是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怕是会一辈子都除不去。也不记得自己当时为什么不觉得疼，竟没有立即处理，只是一觉醒来，伤口就已经被包扎好了。
　　而那受伤的少年，也不知去了何处。大概是离开了吧，那时她想。若不是还留下这么道伤痕，说不定自己会以为，那晚的相见，其实是场梦罢了。
　　或许，真的是场梦？
　　闻叙川苦笑了下，抬起头望了望百无聊赖的马儿。
　　今后，也就只有你和我做伴了。
　　风声依依，掩盖了女子微不可闻的叹息。
　　“好了。”
　　叙川拍了拍马儿的背脊，然后牵过缰绳，一步一步缓缓地向前走着。
　　忽然，不远处似乎传来什么人的谈话声。
　　虽听不太清，可叙川心中却有些欣喜。
　　莫非是终于找到客舍了么？
　　她振奋了精神，提起脚大步迈了开去。果然，那重重的夜色中，有一间客栈正亮着灯火。而门前有两个人正在商量着什么。看样子，一个拿着帐簿的应该是掌柜，另一个脖子上挂着汗巾的就是伙计了。
　　叙川刚要走上前去，那伙计的却开了口。
　　“掌柜的，这男人怎么处理？”
　　旁边略显肥胖的男子眯了眯眼，不耐道：
　　“还能怎么的，你又不是第一天干这事，抛尸荒外呗，让山里的狼都饱饱福。”
　　那人说得极其自然，竟像是在说着最平常的话语，却让叙川猛地停住了脚步。她的面色此刻比起月光来还要惨白些，几乎是花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又命令自己躲到树影隐蔽处。
　　难道那便是江湖上所说的黑店么？
　　而且，还杀了人？
　　叙川不由得地颤栗起来。眼前仍旧是漆黑的树林，因为看不清，无法触摸而令人感到恐惧。那恐惧方才还似磁石一般纠结着她的神经。可现在她后悔了。
　　还有什么会让人在贴近死亡的边缘时更加真实地理解恐惧呢？
　　她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对每一丝风吹草动都格外地敏感。幸好那两人看起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对话还在不急不缓地继续。
　　那么，现在自己应该要逃走么？驾着马车的话，是追不上的吧。
　　只是……
　　叙川看了看受伤的马蹄，眉头微皱。
　　这时，客栈那头的对话声渐渐断开了。
　　“你快去处理这尸体，别放在店门口影响我做生意。”
　　说完，掌柜就甩甩袖子往回走。那伙计却还跟在后面讪讪地问：
　　“那我这个月的工钱是不是可以多一些？”
　　掌柜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
　　“要钱啊——没门！”
　　伙计的脸立即拉了下来，嘀咕着：“怪不得你姓铁，还真是只铁公鸡。”
　　虽隔得不远，可风声还是将那对话声模糊了些。叙川悄悄地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那边的情况。
　　看样子应该不会被发现了吧。
　　她吁了一口气，准备不动声色地离开。
　　于是鼓起勇气向前迈了小小的一步。地上的叶丛却立即和着微风发出沙沙的响声。她的心一颤，维持刚才的姿势一动不动，屏息聆听。
　　暗夜依旧迷茫，庆幸的是那边似乎也没有发觉。于是定了定心，又大胆地往前迈了一步。
　　这次分明已经更加小心了。只是她已紧张得忘了自己手中还握着缰绳。她一移动，缰绳也自然拉紧，马儿被牵引地拉着。
　　“啪嗒——啪嗒”
　　蹄声如鼓，一下一下地扣响着沉寂的夜色。那一刻，叙川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要停止跳动了。
　　不远处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响声，倏地提高了警惕。
　　“是谁在那？”
　　原本已经走到门口的掌柜忽然又快步走了出来，目光犀利地环顾四周。
　　伙计也收到风声地扫了眼，却没发现什么。
　　“掌柜，你看错了吧。这哪还有什么别的人啊？”
　　“哼，我一个老江湖了，几十年从刀口下活过来难道是靠运气的么。”
　　说着，又朝林里喊了一句：
　　“到底是什么人，再不出来，被我找着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声音分明地清晰，如此真实地传了过来。那客栈透出的烛光，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地狱引路般，望一眼都觉得胆战心惊。而夜静得出奇，什么风声都听不见了。
　　叙川面色苍白地呆在原地。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迫切地希望，希望闭上眼睛后再睁开时，看到的会是自己屋子里那四四方方的墙壁。
　　可是现在不管闭上多少次，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仍是一成不变的树林以及漫无边际的黑夜。
　　要逃么？
　　脚却移不开步子。
　　要喊么？
　　又有谁能够出手相救呢。
　　她微微苦笑，原来自己的命竟可以卑微到如此地步。除了寺华，还有谁会记得。
　　可是——依旧不愿就此死去。
　　叙川心一横，跳上马车，扬起手便是狠狠的一鞭。
　　“——驾——驾——”
　　清透的喊声穿破空气，四散开来。
　　马儿受了惊，开始发疯似地朝树林里奔去。
　　顿时，马蹄声，嘶鸣声，此起彼伏，夜色波涛汹涌。
　　掌柜一惊，举目向马儿奔驰的方向望去。他疾走了几步，却还是停了下来。旁边的伙计倒急得不行，看他不动，便要去追，可又被掌柜挡下了。
　　伙计急道：
　　“这是真有人，都要跑远了，怎么不让我去追？”
　　掌柜定了一会儿，直到马车跌跌碰碰地冲出视线后，眯细的双眼才重新舒展。他开口嘲道：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跟了我许久怎么还不懂得用脑。你没看到那人驾的马么？已经受了很大的惊，估计也不受控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