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戏》逝雨流风

15、结之叁·流伶

　　季节循环往复。窗外青空依然。
　　时间越来越淡，匆匆流过连影痕也无。
　　轻抚上左脸，凹凸不平的烧灼伤痕犹在——除了这由脸至膝流了半个身子的伤痕，什么也未曾留下。
　　多了这可怖伤迹，我反而坦然——我再不必戴面纱。也……再没有必要舞蹈了。
　　三年前所遇的一切，种种忆来，宛如梦幻，甚是荒唐。

　　“流伶……有你的信。”
　　信？
　　我难以置信地听着榭歌说出这个词。
　　我走过去拿起信封，写的收信人却是榭歌。
　　“是那孩子的信……虽说是给我的，这话，却是对你说的。”榭歌递过信笺。
　　墨绿色的纸上字迹昭然，简短明白。
　　我放下信，不知该作何言语。
　　是羽音……邀我去普隆德拉，参加他和曼沙的音乐会。
　　“你会去的吧。”榭歌淡定地笑着。
　　呵……诚然。即使已经过了这许多时间……当他这样做时，我到底是无法拒绝。
　　榭歌拿起信封，手指在寄信人的名字上轻轻划过：“其实，你可有想过……你对他，是何种心情。”
　　我不语，入房收拾行囊。犹豫一下，终究是拿了一顶斗笠戴上。
　　走出宅门时，我停了一下。何种心情——
　　我低语一句：“榭歌……普隆德拉的冬雪，确实很美。谢谢。”

　　再次来到这座喧闹城市。三年过去，依然不见改变的城市——这里的生活，仍然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毫无变迁吧。
　　择了城西略为清净的旅馆住了下来，三两日来竟又像回到从前。
　　三年前我来之时，仅是夏末秋初。确实太早，可我并不在意——在哪里的生活，不都还是一样。而我隐于心中的想法，是希望榭歌在这半年空闲间，能意识到在我身边的无趣，既而离开——我自认为无可救药，而榭歌……又是何苦。
　　不料竟遇见了他。听了他为我的舞而奏的曲。听了他的《阳关》。听了他的《I Miss You》……后来来到吉芬战城，听见了他奏的傀儡之歌。
　　当真是人生如戏……一场傀儡戏。

　　他的音乐会仅有一场，于上午开始……仍是在普隆德拉大剧院。
　　我没有用他信中赠我的票，而是另购了一张楼上座位的票。这个位置很好……仿佛能将一切置身事外，尚能看见半透明穹顶外的天空。虽根本看不清台上人的身影，但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气息……若即若离。
　　琴歌相和。
　　我闭目细细听着。
　　她的声线在三年之后，更有种洗尽铅华玲珑通透之感。而曲——每个音都显得清新流畅，小提琴悠扬婉转的音色愈发华美——那是，他自己的曲。
　　尼芙菲姆。斐扬。海音古城。朱诺。艾尔帕兰。天津。艾音布罗克……
　　风格迥异的调子里，我听得出来——这些我似乎熟知但又从未去过的地方呵。
　　那么……他让我来听，所意为何呢？想让我也去这些地方游玩么？
　　我轻叹……并非不想。也非不能……或许，只是因为觉得无用——因而不愿。

　　节目单上所写的最后一曲终了。
　　他却不作致辞，忽然说：“在最后……我有一首曲子，要特别奉送给大家。”
　　琴弦上滑出一段颤音……
　　——我猛地一悚。整个世界仿佛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他的琴声。
　　琴声平缓了一段，然后起了转折，音色华丽之极。
　　雨声不知何时起开始渗入这个世界，成了浑然天成的节拍器。强强弱弱章无定法，正对应上一段激烈的调子——痛苦的旋律，似乎要挣脱一切，愈来愈剧烈，直到爆发。接着，又缓下来，回复到极缓的调子。
　　雨声淡了下来。
　　本以为曲子就此结束，不想又来了一次转折，比先前的更激烈，更绚丽，炫目到极点，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般调子——排却了所有的喧嚣，只剩下这一般调子！
　　雨声和琴声，先是交缠在一处，再各自分离。
　　激烈尚未停息，一道生硬的曳音插入，昂扬的调子戛然而止，有些杂乱的细碎音符缓慢活动起来。
　　雨还没有停。
　　人们一时还没听清，直到台上的人倒了下来，他们才意识到，乐声停了。
　　他们都没听到尾声。只听得见雨声，现在。
　　有人将他扶了下去。观众席上一阵喧哗。

　　我抬头看看拱穹形的大顶，雨不停地砸下来，不停地滑开去。
　　尾声么？听不到也无所谓。我已经明白了……原来不过如此。
　　他是懂我的吧。一直都是。
　　我拉了拉斗笠，将脸遮严实。别人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别人。
　　我绕路走到通往后台的走廊处——这里与三年前的架构无多大变化，自是轻车熟路。
　　一扇窗中透出灯光，里面人影闪动。我在门前停住脚步。我知道，房中是他——我与他仅几步之遥而已。
　　很想就于此时推门而入，问他一个我一直困扰于心的问题——我赠他的琴，一弦一柱皆有情的琴……他可有放在心？
　　我希望他能用这琴，为我一个人，奏上一曲。他奏了，却是《阳关》。一曲终了，已成故人，再无故人。
　　再次见到那琴时，已成半截焦木，再也无法回复如初。有多少事，就这样焚身于火焰，烧灼殆尽，无可挽回。
　　何种心情……？
　　何种心情——其实只是，想与他一起。

　　“不——傀儡……她不是……”房中传来含糊低吟。
　　我浑身一震。傀儡——究竟，何为傀儡？

　　我转身离开。
　　他如此费心思想告诉我的，我总算明白。他懂我……懂我的孤独，懂我的绝望，懂我的悲伤……只是不懂我的，烧掉傀儡提线后不受束约的心。
　　知音，知音不知人。
　　非我所欲，可我，已应知足——有此知音，尚不算虚度此生。

　　我走出普隆德拉城。
　　雨丝如絮，湿了城前茵草，渗出阵阵青草泥土芳香。
　　这繁花盛世，锦绣山河——他弦中所述之地，我定会走遍，哪怕孑然一身。
　　抬头观空，只见雨定复晴，天色未暗。
　　如此……便于此时起程吧——在这个世界尚未褪色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