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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长命缕 ...

  •   五月端午,正值夏中,早早弥荡开来的暑气使宫人纷纷褪下春衫,换上更加清凉的夏装。她们鱼贯出入华丽的宫室,托着盛放果品佳肴的银盘,持着将满溢出美酒的鎏金酒盏,其下偶有一小截彩色丝绦漏出衣袖,那是专为端午辟邪所用的长命缕。至于忙于编制各式彩结、长命缕的宫娥更是随处可见,彼此的欢声笑语仿佛要飘出这重重宫闱,直至人间。年幼的宦侍手中各持宝剑般的菖蒲相互击打不休,引以为戏,直到年老位高的宦官大声呵斥,方才罢休。
      清澈的御沟挟着各色光彩鲜亮的时花湍急流去,诸多花瓣交相辉映,似乎犹有动人香气溢出水面。其中夹杂的整花不住地在水间打旋儿,对这繁华故地恋恋不舍。
      “不必看了。春天都是桃花,现这夏季无非是些蔷薇、榴花,这秋季,秋季嘛……”守礼一时语塞,秋日虽有金菊怒放,但禁中的植菊之风却一直不盛。成器拂去颊边的柳叶起身道:“秋季自有红叶满沟,红叶上兴许还有寂寞宫女作诗写赋以待人拾获呢。”
      “即使红叶能被寄托上芳心一片也不过是化作沟渠底的污泥而已。世上哪来这么多如意事?”守礼边说边从衣袖里掏出一只盛满香脂的小巧蛤形玉盒,“倒是眼前的这些玉人才能真如我的意。”成器转头瞥了眼守礼手上的物事,趁其不备,劈手夺了过来。待看清楚玉盒上细如发丝的鸳鸯交颈图案,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说道:“这又是要给哪位卿卿?小心有一天让你的哪个卿卿知道这宫内就有不少人同样是雍哥你的卿卿便不妙了。”说罢装势要把玉盒丢入身边的御沟,“还是要我将这招惹祸事的东西毁掉为好。”
      守礼立刻急了,伸手去夺,皆让成器一一躲过,自己却开始有些气力不支。他心中忽起了心思,便停止了抢夺而是作惶恐色,反教成器不明所以。只见他怯怯地望着成器身后叫了声“四叔父”。成器一听急忙回头行礼,竟空无一人,唯有柳枝碧绿,沟渠之水滚滚向前。便知是中了雍哥的计谋。他转首的一瞬,手里的玉盒就被面前的守礼不由分说地夺走。“千万别告诉我阿母,我这不成器的儿子怎么比得上贤明父亲之万一?”守礼自嘲笑道,“大郎,你竟这样惧怕四叔父,可我从未听说他斥责笞打于你。我父亲在世时也是这样的。”说着他的嘴角边又不禁绽出一缕笑意,似在回忆往事,守礼之父李贤早于文明元年被逼自杀。
      成器沉默半晌,一言不发,仅听得水声哗哗作响,一只大山雀微收双翅斜斜地穿过在轻柔微风中流动不止的浓密柳丝。
      “寿春王,寿春王……”兀的,熟悉的女声再次传来,打破了暂时的沉寂。远处有娇小的身影向成器、守礼两人奔来,“一个马球,您能帮我拿下来吗?” “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奇珍异宝,却是阿忠在入宫前给的念想。”“嵇中散醉后如玉山倾倒,怕方才你摔下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玉山倾倒’呵。”
      成器细细回忆还留在记忆里关于那个声音和那小小身影的一切,唯独不知此番她前来为何。来人很快立定,却马上没有行礼,只是不停地手抚胸口,待气息逐渐平复,才抬起头道了声:“寿春王。”眼前人的样貌并没有使她惊讶不安,两人早已在生命的某一角落,某一时刻遇见,何况那时她便猜测助她之人当是天家子孙无疑。随即她转向了成器身旁的守礼,又轻轻说道:“嗣雍王。”
      “这是……”守礼转头疑惑地望着成器明净的面庞。“临淄王妃。”她正色答道,不经意间显露出世家女子的气度和日后正位长秋的威严与沧桑。“原来是三郎的娘子。”守礼恍然大悟,“那就不必这样,像三郎他们一样,叫我雍哥,叫大郎寿春哥或大哥就行了。”
      “叫我阿王罢,东宫的姊妹都这么叫。”阿王说着从袖中掏出一对长命缕递给面前的二人,看着成器,“自己编的,莫嫌弃拙劣,另外上次多谢您了。”她的腕上仍旧空空荡荡,如瓷的肌肤被日光一照,愈发有流光溢彩的质感。
      “那只琉璃钏子还没修好吗?”成器接过长命缕,问道。
      “三郎竟教人去用熔金修补琉璃,那土制的琉璃最耐不得热,熔金一浇上去全碎了,这下是连片渣子都不剩了。”阿王全无悲哀颜色,反而狡黠一笑,此刻的她才是那个与成器初见灵巧女童,以至多年后垂垂老矣的宁王李宪依然可以从日渐腐朽干涸的记忆长河里掏出一弯她的清波,那言笑依依的女童伸出了右手的中指和拇指,搭在左腕上,“他说替我找只更好的来,我说不必,钏子不就在这儿吗?”左腕形成了一个莹白无暇的圆环,胜过世间所有价值连城的美玉奇石,“就是这个。”她吐出的字仿佛都含着正在响动铃铛,分外悦耳,数年后忆起,竟是一字不错。
      “这是巴陵王、彭城王的。”阿王又变戏法似的掏出几个长命缕递了上去,成器知道她顾及“叔嫂不通问”,含笑取过,“我会带给他们的。”“还有房妃和张良娣的。”这次则是对守礼。
      阿王再行一礼,“多谢。”转身离去,与成器再无交集,二人目送她就此盈盈远去。
      “手真巧啊,不像我那些,连个汤饼都做不好。”守礼把三个长命缕在手掌上一字排开,“我这是狮子,你那是什么花样?”紫色的丝绦密密匝成一只半跪的骆驼,丝绦之间明灭不定,是缠入了金银双色丝线,垂下的丝绦合成一束系上了轻巧的银铃铛,迎风作响,声声清脆入心。再翻出其余两个,俱是不同花样。
      守礼收起长命缕,见成器沉默不语,转瞬勾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在他的耳畔轻言:“你这当大伯的对弟媳的首饰倒是很关心,小心三郎知道这宫内就有不少人同样对他娘子十分上心。”成器听他语及暧昧,顿时怒从心生,奋衣甩袖没好气地说:“那钏子是我弄碎的,我不该问一句吗?”说完作势轻打守礼一记,“雍哥你也太荒唐了。”
      “大郎,我哪里荒唐了?兄纳弟媳还算是胡人作风,不过要是没有当初的儿娶父妾,怕也没有我们这些人了。”守礼言语逞能,然声音发颤,似乎一时间被抽去了打回的气力,他扶着腰,脚力不稳跌倒在地,面孔扭曲,额上渗出点点汗珠。这番少见的痛苦神情与他平日里的玩世不恭大相径庭。
      “雍哥。”成器慌忙去扶从兄,守礼却自己站了起来,拍了拍衣上尘土,轻松一笑,仿佛刚才的变故只是他演来吓弟弟的一出戏,唯有面孔依然扭曲抽搐。“与你无关。”守礼往地上淬了口,又狠狠地骂道:“这群狗种,小子。”①

      倾盆大雨从灰暗的天际倾泻而下,密密的雨丝落在窗前的蔓草麒麟纹方砖上溅起了一层层白色的水雾,迷蒙了一切。远处高大肃穆的亭台楼阁在雨中剪影成了盘踞在神都洛阳一隅的神兽。成器平静地看着室外大雨倾盆、狂风四起,伸出窗牖的手触到微凉的雨水,指尖湿黏芬芳的感觉使他想起所居庭院内同样湿滑的翠绿青苔。“这样的蠢物真不知道父亲养它来作甚!”“咣当”一声,一只温润的玉搔头被摔在了案几之上,又因受力过大,甩出了案几,寿昌杏目圆睁,小嘴一扁,气鼓鼓地坐在几边的玉簟上,也不去拾捡丢出的饰品。
      “锦娘向来如此。”成器拔步走过去拾起了玉搔头,取绸绢拭净,才插在了妹妹的飞云髻上,“哪是一时就能开窍的?总是为这些小事气恼,小心……”
      “小心日后不能讨得夫君乖顺,还逼得做出纳妾狎妓之事,令我这宗室女也颜面扫地。”寿昌满不在乎地从案几上拿起一块酥点,一边尽说些只有在成器这位同母兄前才能一扫顾忌的话语。
      “哪有这样咒自己的。”成器转身,朝锁在笼上的锦娘做撅嘴状,锦娘忽然兴奋了起来,直起身子直嚷着“万寿无期”。“鹦鹉竟也看人叫唤。”寿昌忿忿不平地说道,撇了撇嘴。幼时两人玩种种游戏,不论双陆还是摴蒲,自然都要当大哥的成器让妹妹一筹,皇嗣妃殂后,寿昌对他愈发依赖起来甚至超过了对父亲李旦。
      成器笑而不应,他知道这个妹妹除了偶尔在自己面前耍女儿性子便再无其他指摘之处,何况她终是少年丧母,自己只恨没什么机会让她哄她一番。“二郎他们都去打马球了,大哥怎么不去?”寿昌向外天光望了一眼,淡淡问道。“雍哥告诉我今日要下雨,而且我上次从马上摔下来的伤到现在还隐隐作痛呐。”成器答着话,坐在了寿昌对面。
      “这酥点倒还能入口,大哥不妨尝一块。”寿昌拿起一块酥点递给了对面凭几而坐的成器。虽然他素来不喜甜腻之物,但还是毫不犹疑接了过来。“这……”寿昌的玉腕露出团花锦衣袖,五彩丝绦由腕垂下,摇缀披拂,被成器看得真切。“是阿王编的,听说东宫诸人都分到了。”寿昌把长命缕往手腕上推了推,“大哥也有吧,你那是什么花样的?”
      他由怀中掏出彩缕,搁在案几上。寿昌迫不及待地拿去一看,竟笑了。“阿王以前跟我提过未嫁之前,她的阿忠总是带她去看那些胡人胡姬跳舞、奏乐、变戏法。还把她和孪生弟弟抱到胡人的骆驼上。”寿昌顿了一顿,掩袖而笑道:“她高兴得不行,镇定自若,反倒是她那个弟弟守一是哭得不行,吵着要下来。”
      忽的,寿昌似乎想起一事,问道:“大哥怎么不系上?”窗外的雨势开始转小,滴滴答答地打在鸳鸯瓦上,不似方才大得仿佛是天河流下。“下面缀了铃铛,我又如何能系到手臂上。揣在怀里应该也能辟邪祛病。”成器道。“原来大哥是怕让人说女气。”寿昌侧首想了想,又说,“你的紫玉笛给我。”
      成器眸中满是疑惑不解,但还是将横笛从紫丝囊中掏出递给妹妹。待取回时笛的末端已有一只骆驼和着下面作响的铃铛不住摇晃,“此笛大哥须臾不离左右,真要辟邪,端午一日如何能够?须一世才好。”寿昌抚着自己腕子上顺滑的丝绦,笑道,“所以我索性系到你的紫玉笛上去了,旁人也只道是寻常配饰。”她又续道:“如今可是群魔乱舞。”
      一见兄长收起笛子,寿昌立刻唤来侍女取出博具,说要与成器玩几盘双陆。“还是跟大哥打好。前几天和阿华玩来解闷,她是一点儿不肯让,把我的几盒花子全赢走了。那些花钿我都还舍不得用呢。”寿昌摆弄着用沉香木制成的棋子,依靠在案上,颇有些闷闷不乐。
      轮到寿昌掷骰子时,忽有内侍来见,召进方知是女皇命人赐下为端午而制的九子粽、菖蒲酒,那九子粽皆用彩色细绳细细扎好,连成一串,上大下小,置于涂金银盘内,说不出的可爱悦目。“该我了。”成器送出内侍,转身兴冲冲地拿起骰子,却发现棋面有异。自己所持的几枚黑马明明已入六条刻线内,现在全部退了出来,反而是寿昌所持的大半白马在六条刻线之内。成器虽知寿昌又耍诈,但一如往常那般假装浑然不知,笑盈盈地掷出两枚骰子。
      窗外雨已经停了,从瓦上滴下的雨水淅沥沥地打湿寿昌的猧子狗雪白的皮毛,那狗蓦地一叫,惊得栖息在一株石榴树上的一树鸟雀纷纷飞起,在苍青色的空中盘旋。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长命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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