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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夏凉 ...

  •   东宫夏从皇嗣手栽的蔷薇花怒放始。荼靡花浓白的香气淡到水痕一般的时候,猩红多刺的它们却密密匝匝地挤出墨绿色的叶子,同样带刺的藤蔓蜿蜒不羁,远望之,犹似盘桓游龙。因此而引来的蜂蝶鸣嗡经日不去。纵卧坐室内也觉盈香满怀。
      午后流光因这夏季的光景似乎被拉长了些许,流光中浮动的尘梦从未如此刻般触手可及,于是每日在蔷薇花架旁一处凉殿午睡成了三郎为数不多的习惯。
      颈下凉意袭人,只因一只白瓷山枕温润如玉,竹榻头置以挡风之用的小枕屏一只,上绘折枝牡丹,红晕黄蕊,花瓣重叠处无不兼细笔勾勒,春娇无限。榻下的一柄轻质彩画小木扇因主人休憩时的辗转反侧而掉落于此。适逢夏日,凉殿四周的隔子门俱已糊上碧纱,用以隔绝升腾的暑气。殿正门是一架放下的湘竹帘,遮阳避光,独独放进由徐徐惠风送来的蔷薇甜香。殿外的燥热于殿内清凉幽静丝毫无碍。
      酣睡多时的三郎并不急于起身,一束一束的阳光穿过竹帘的缝隙,在他的面上、衣上、枕上、榻上打成一个个闪烁的光斑。它们的神秘令三郎再次沉浸在之前的梦境里,那些只会出现在梦里溪水中的潋滟的花。他出神地回想、追忆,乃至忽略了身后裙裾“窸窣”,口嚼红茸之声。
      “三郎,你又发呆了。”来不及回首一瞥,眼前陡然转黑。她的手冰凉滑腻似藻荇一片,覆在三郎的双眼上,熟悉的零陵香幽幽袭来。
      他清楚这位如玉如雪的来人,却有意不唤出她的名,想必她也不会愿意让这游戏这样快得结束。随口报出的几个宫人与姊妹,让她有些气恼、失望,于是三郎知晓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阿王。”略微提起延长的尾音在他的唇齿间缠绵不去,他的掌心触到她的双手,她的指尖宛如一小尾白鱼从他的掌边滑过,留下若有若无的凉意。
      三郎的眼瞳中又复凉殿内的静好长梦,悠然时光。“仙人都不及你逍遥自在。”阿王说着,卷上了半角竹帘。习惯幽暗的三郎对涌入的阳光猝不及防,只得眯起眼睛,去拾取榻下的木扇。他的鼻翼间满是随阳光闯入的,更加浓烈的蔷薇香气。
      手执的木扇匀开了扇底花香,缕缕清风吹到三郎脸上,微凉如丝。“我来时的路上遇到了皇嗣和豆卢姨,皇嗣神色轻快,豆卢姨却面呈忧虑呐。”阿王闲看帘外蔷薇花架,漫不经心道。豆卢氏的伯父正是于今年二月由文昌右相、同凤阁鸾台三品罢为太子宾客的豆卢钦望。
      女皇对于年号的更改似乎有着特殊的痴迷,延载、天册万岁、万岁通天、神功等年号所用之期不过一年,如今是圣历元年六月。
      “庐陵王到神都已经三个月了,大家却始终不提册立太子一事,父亲那里也没有什么动静。似乎此事还尚未明了,实际二人心中都早有谋算。”三郎弃了木扇,起身站在帘旁,“大家要立的东宫必出于我李氏一族,如此,武家也不至于一朝而亡。”
      “怎么又谈这些,教别人听见又给编排出一套别有用心的言辞。”阿王在东宫居住了五年,她不像皇嗣的女儿总是为父兄为自己将来的光景忧心忡忡,她喜欢的是藏钩、秋千、斗草,那些闺阁游戏足以令她乐此不疲。至于朝堂上的游戏从未踏入她的思绪,即使是后来亦不曾是她一生的重点。
      “如果庐陵王被册为太子,我们是不是能出这东宫了?”阿王侧首想了一想问道,语中充满期待。“应该是吧。”三郎不长的指甲轻轻磨搓指腹因策马引弓而磨出的茧子,“东宫不好吗?”他偷偷咽下了后半句“我待你不好吗”,而以淡然之语相对。
      “东宫自是极好,只是我已经五年没有见过阿忠和几个弟妹了。守一肯定有三郎这么高了,男孩子都要长得快一些。”阿王用手比着高度,想象弟弟的模样,“比我高一首还不止。”
      她的衣袖一甩,竟有东西被带了出来,掉在地上,骨碌骨碌地滚到四周。三郎一一拾起才发现是一粒粒浑圆饱满的樱桃,如同殷红的玛瑙珠。“豆卢姨送来的,说要配以乳酪共食。我怕麻烦就直接拿来了,可又忘了,真是。”阿王也帮忙拾起几粒樱桃,不好意思地说道,说着将手中的樱桃全部塞到了三郎手中。“你怎么不吃?”他两手捧着樱桃,“快拿点儿。”“我不喜欢吃这些酸甜之物,所以要由你来吃完了。”阿王道。“那为什么上次长姊告诉你对她那里的酥点赞不绝口,还追问制作之法?”三郎想到此时,心中顿时明了,“你都让给我来吃,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阿王挑起帘子,走出凉殿,“谁说让你一个下午就吃完,真吃不完,不还有四郎、五郎?”
      说完便拔步离去,边走边用衣袖遮住半面羞赧和笑意。然而她却始终不知,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路经此处被殿内的嬉笑声吸引,而后一切都渡着夏日骄阳印在她的双眸澄澈中。

      豆卢氏手握一件银火筋夹取黑炭置面前的铜风炉内,后不停拨动微冒火星的黑炭,同时一下一下地拉动风炉,待有火苗窜起,便取来盛有清水的茶铫搁置在了炉上。当她正用白玉碾子碾着已经烘焙彻底的茶饼时,成器的长女安吉趔趔趄趄地跑了进来,扑进她的怀中。紧跟其后的是神色慌张的乳母和侍女。
      “又怎么了?”豆卢氏随即放下碾子抱起年幼的安吉,从一旁螺钿紫檀架上的琉璃果盘里捻起一枚樗枣放入安吉口中。“烦闷罢了。姑姑们都嫌我小,小宫女又总让着我。”安吉吐出枣核,依赖地靠在豆卢氏肩上,不乐地说,“我父亲在哪里?”
      “到大父这里来也是一样的。”静坐一旁,专心研习棋局多时的李旦朝安吉笑着挥了挥手,示意她过来。
      豆卢氏放下安吉任由她再次趔趔趄趄地跑去。“大父在做什么?”安吉坐在了祖父对面,疑惑问道。“和你一样烦闷,所以就来看看这些棋子的走势。”说着,李旦以两指拈起一枚黑子于棋枰角落定,“晚上你父亲自会来看他的女儿。”闻听此言,安吉登时转忧为喜,细眉角边一点红痣似乎也有了灵气。成器尚未纳妃,他的长女安吉便顺理成章由其大父和豆卢氏抚养。豆卢氏对安吉甚为疼爱,独独不许她吃蜜饯等酸甜之物,生怕蛀坏她的一口乳牙,反倒是做父亲的成器每次前来都会往女儿的衣袖内塞包酸梅或各色糕点。因此每到无聊时安吉盼望的无非是父亲可以来看她,可以偷偷在她的手里塞上一包点心好来燃起她内心持续很久的期盼。
      安吉的笑颜让居东宫十四年,习惯沉闷无波生活的李旦也不由抚须而笑。“不止是没有人和我玩,还有那些跟着我的人,我也不喜欢。”安吉向站在豆卢氏身后的乳母和侍女很快地看了一眼,又低头紧盯着几乎布满黑白二色棋子的棋枰。
      “大父比你大一些的时候也是整天想着如何甩掉身后这些人,每当看着他们因为我的不知所踪而惊慌失措时,与兄长呆在暗处的我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快乐的事。”李旦平平静静地续道,“只是后来我才发现这种游戏是何等拙劣无益,他们是我们的影子,如果没有了影子,我们真正需要担心的时刻便来了。”
      “这样吗?”安吉笼起衣袖啜嚅道,就在这时窗前的鹦鹉锦娘开始扇动斑斓的翅膀,赤喙里发出杂乱的啼叫。“看来有贵客到了。”豆卢氏转首对李旦说道,她正用一只红纱鎏金银茶罗过筛碾好的茶末。
      上官婉儿早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到这东宫是为何事,又是在何时,她早就对一切回忆与温情都嗤之以鼻了。她只信活得愈长久,愈好。
      对皇嗣、豆卢氏一一行礼,又见他们一一回礼,方才坐定。宫人端上了茶水,婉儿却对正将茶末放入调达子的豆卢氏微微笑言:“我更想尝尝您煎的茶。”
      “让您见笑了。”豆卢氏客气地回道,唇际抿出一弯恬静的弧度。
      “这是寿春王的长女?”婉儿看到了坐在李旦对面的安吉,便问道,她只觉得那孩子的眉目有说不出的熟悉,“生得很好看,像殿下您,也像寿春王。”
      “是吗?”李旦心不在焉地应答道,事实上他深知安吉长得并不十分像他和成器,无论是容貌,还是神态。
      虽然皇嗣和豆卢氏待上官婉儿甚是恭敬,但她还是察觉到了自己与东宫的格格不入。不像她一到初夏就换上浅色罗衫,好让艳丽的抹胸、凝脂般的双肩两臂于薄纱间若隐若现,现在时至盛夏,豆卢氏仍着素锦所制的襦衣襦裙,裙带于臂上两绕,淡然垂下,那是春季所着的服饰,素面朝天,和着一袭豆青色长袍的皇嗣却也相衬。
      “大家还安好?”李旦问道。
      “嗯。”婉儿轻轻应了声,回想刚才求见皇嗣路上所见之景象,不禁掩扇笑道,“人生欢爱时,少年新得意。妾也快成这宫中的老人了。”
      闻此,李旦的眉头略有舒展,知道上官婉儿此次前来并无恶意。
      “您的茶汤中是放盐,还是酥油?”豆卢氏打开摩羯纹金银盐台,问道。
      “我更喜欢放各色杂果。”婉儿轻挑蛾眉道,又侧目瞥了眼李旦的神情。
      “六月初一是殿下的生辰吧。”婉儿问道。
      李旦侧首想了一会儿,才缓缓启口说:“是,刚过。”,一片温和的眸光转向豆卢氏,“那日,还是豆卢来提醒我的。我真是愈来愈糊涂了。”
      “大家为殿下在九州池旁设宴。”婉儿一顿,“以庆殿下生辰。”她似乎对李旦的答话置若罔闻。
      “我当将此事告知嗣雍王。”未有片刻犹豫,李旦便低首垂目答道,他的姿势似在思索棋局的走势,却也让坐在近处胡床上的婉儿辨不清他面上的悲喜,唯有一片模糊入眼来。
      婉儿会意一笑,又轻启朱唇说:“大家只邀了您和五王前去,还有太平公主。”
      “我已有十四年未曾出这东宫了。”李旦拈起了一枚白子,随手落在棋枰上。
      “所以更应该出去看看。”婉儿刻意咬重“出去”二字,再道,“如今池中莲花开得正盛。”
      复拾起的一粒黑子于指尖踌躇着下一刻的去向,不觉间起了层薄薄的湿汗,落定的刹那,棋枰之上,响来声清脆,仿佛晶莹剔透的珠子打散磨镜水面。
      “庐陵王好吗?”她被面前人突然的问道而有些措手不及,所幸眉梢维持住了往日固有的淡漠神情,遂不动声色道了一字:“自然,房陵的风日总是比不得洛阳的。”
      李旦眉间神色依旧波澜不兴,淡淡道:“这便好。”
      说话间,煎好的茶汤已由宫人呈上,原本澄澈如玉的茶汤在青瓷茶碗的映衬下愈发显得碧绿喜人,如一泊翠玉掬于手间。婉儿轻抿一口,不由点头夸赞豆卢氏煎得一手好茶,满口生香。
      “您要去,大郎他们也要去?”婉儿告辞离去,豆卢氏则看着宫娥将茶具纷纷收拾起来,室内恢复往日洁净,面上的笑意渐渐褪去。
      “我也很想看看大内莲花是否灿烂一如当年,何况是陛下设宴。”李旦一壁说,一壁替豆卢氏扶正了插在如云乌发间的步摇,步摇安静垂下的串串淡青连缀玉珠一丝不乱。他眉目本就清润,加之长年不出宫门,一双眼眸好像不曾受风尘沾染,年近四旬,却也不显得老气。
      “孩子呢?”豆卢氏恍然一惊,刚才她专心煎茶,对身旁的安吉便未多加注意。此时她听到了微微的打鼾声,抬目看去,只见安吉躺在棋枰旁,面朝里卧着,发出微微的鼾声,如同一只懒散困倦的小猫在茵褥上卷成温暖的一团,又不禁一笑。对大人之间的交谈深感无味,却又不能出声的安吉早已在一派昏昏沉沉中睡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夏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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