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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平息 ...

  •   二妃之死掀起的仅是惊涛骇浪的一角。在武家人急切的目光中,东宫成为谋逆的开端。事实上,宫中还流传着另外一种说法:武承嗣指使韦团儿诬告刘窦二妃,借机置皇嗣于死地,谋夺储位。成器从不相信谣言,但所谓爱情真可以令人疯狂如斯?他不懂。
      腊月,皇嗣五子一并贬为郡王,私谒皇嗣的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腰斩于市,这是许久不用的严刑。自此公卿以下不复得见。
      面目阴柔的来俊臣携着各种拥有绮丽名字的刑具来到东宫:凤凰晒翅、仙人献果、玉女登梯……据说在“例竟门”一一摆出这些刑具就足以令犯人魂飞魄散,只求速死。现在它们就摆在东宫的宫人、侍从面前,冷冷地睥睨着,等待着他们再一次对自己下跪求饶。来俊臣则独自悠闲踱步,饶有兴味地观看罗织于网内的雀鸟挣扎求生,这是他以种种酷刑换得仕途高升这一好处之外的快慰。
      “我什么都不知道,不知道,别再逼我了。”一名服侍皇嗣妃多年的侍女忍受不住堪比阿鼻地狱的煎熬,发疯般向殿堂外奔去,刚才还充斥着整个东宫的惨叫声、哀求声戛然而止。所有人,包括来俊臣无不凝视着她,粗大的绳索在她将要奔出的一霎缠上了纤细的脖颈,她的双手于空中无助地乱抓。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得到这么巨大的力气硬是挣脱了绳索,推开身后扯住她瘦弱身躯的人,直扑向宫门下的石阶。终于尖利的喊叫也停止了,反倒是石阶上开出了红色的花。
      尸体很快被拖走,那些花也可以冲洗得不留一丝血腥气。“这是畏罪自杀。”来俊臣狭长的双目闪烁着枭独有的精光。审问了半天,他才用死亡的代价获得略微满意的结果,他坚信不出一刻,此行的真正目的亦不难得手。
      成器漠然地观看挂在廊下一角的鹦鹉锦娘焦躁地扇动斑斓的羽翅,发出笨拙的叫唤。“万寿无期。”他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锦娘只会发这一句“万寿无期”,而只这一句,还是已故的皇嗣妃训了近一年方勉强学去的。“这是个好兆头。”母亲那日亲耳倾听到鹦鹉道着四字时,转首对父亲显露的欣喜笑容历历在目,笑里苦意分明。
      “四哥。”一架素净的白屏风隐去了父子六人暗淡的身影,成器回头端详父亲的神色,平静地说:“他们要认罪了,很快。”
      世人认为软弱无能的皇嗣目中全无胆怯、彷徨,眉下两潭深渊滤去一切多余的光,敛膝而坐,维持着父亲应有的尊严,仿佛那些尖叫隔他有数嶂重山之遥。“若他们其中一人言及‘谋反’,怕下一刻我们全要身首异处了。”行第居后的隆范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呼喊道。李旦依然面无表情,似乎皆于己无关,从一开始他便沉默不语,没有孩子可以读破他的淡然或者说是恐惧,正如没有孩子可以猜破他的心思。成器深知自己的父亲有着另外一种形象,与世人眼中早已固定的胆小怕事的共识大相径庭,它被秘而不宣,毕竟身负丧妻之痛却言行无异并非一件易事。
      隆基也始终一言不发,而是用手擦拭挂在带上的弹弓,好随时如韩嫣般挟弓而行,以金弹引射。屏风外□□之声断断续续飘来,并逐渐由音低的哀求声所替代,无需片刻,更多的认罪声、诬告声将成为它们的全部。突然隆基用力地将弹弓往地上一掷,随着它发出的巨大响动,面对屏风切齿道:“有生之年,当复高祖太宗之基业!”声音不大,然字字入耳,众人脑中顿时打了一个惊雷。成义几乎是跳起来要去捂弟弟的嘴,他的面上写满不可名状的惊恐,仅仅一刹,他又只是呆立着,即将吐出的话语硬生生地咽下,一室之人皆面如□□。
      屏风外已经一片死寂。
      “公既不信金藏之言,请剖心以明皇嗣不反。”浑厚的男音恍如金石,置地有声。成器听出那声音的属于太常工人安金藏,他曾替成器调过笛音。
      “拉住他!”纵是见过无数囚犯抱头求饶的来俊臣也被这种闻所未闻的疯狂举动所惊吓,他的喊叫微微发颤,但刀刃刺穿血肉之声还是如期而至,那样沉闷的声响仿佛仅是鼓槌击打鼓面,而非尖刀穿透柔软,不堪一击的血肉。
      成器拔足欲奔出屏风一探,却忽然让人扯住衣袖,挣脱不得,“坐下!”摁回所坐胡床之上。待回眸一望,父亲的背影翩然远去,即使在这非常时刻,依旧潇洒如风。他身穿的素色衣袍使他即刻隐于暮光的残红中,如同一只即将乘风远去的白鹤。
      室内灯檠上的灯烛被一一点亮,不觉间,已然兔走乌飞,天光即暗。
      武皇命人用玉辇将安金藏抬入宫中,待一宿苏醒,亲驾视之。为静养而有意放下的帷幕内,宫人听到了先母仪,再君临天下垂四十载的女皇的轻叹。不久,来俊臣眸中枭的精光又只在“例竟门”犯人嚎叫的间隙闪烁不定。
      姗姗来迟的春日逐一熏绿了禁中大大小小的树,习惯在树下闲坐的白头宫女偶然提及此事,就不免提及女皇铁血人生里少有的叹息。“吾有子不能明,使汝至此”她们重复着女皇那日轻叹的内容,每张年老色衰的面孔上都泛着比这更深的感慨。

      东宫历经的风波如春潮退去的同时也带走了李旦对世事所剩无几的兴趣,身为皇嗣,却不曾上过一日朝堂。纸页上等待他蘸墨抒怀的空白总是美好过腰金衣紫之上如狼如虎的觊觎目光,常常伏下身,待一回头,身后的一轮金乌摇摇欲坠,放出光华万千。至于他的儿女—成器的横笛、隆基的羯鼓、隆范的琵琶是和大内乐工不分轩轾的华音,幽寂晦暗的宫苑因为这些奏乐舞声才不至于让徘徊于其中的人寒意入侵。
      初识年幼的临淄王妃①是在一个醉人的午后,在湿绿的树叶上屡屡驻足的日光注定将催生出一段清澈似梦的沧桑记忆,令人老迈之时不堪回望。
      那日成器的衣角掠过一道道回廊曲径,他思忖着新阅的曲谱,来自西域龟兹的横笛乐声音犹在耳,直指此生不可见的夐远苍茫的大漠黄沙。于是彩蝶翻飞、芳草萋萋、假山花木皆被一一忽略。
      路经东宫一偏僻殿阁时,这足步停了下来。
      一个纤弱的影子竭力踮起脚尖去够已经开遍野花但仍然高大的荒芜墙头,待失败后,又拼命地想跳将上去,似乎那朱墙上有不可示人的秘宝。成器好奇地悄悄走上前去才发觉是一个比阿华略大的娇小女童,皓腕凝霜更兼一双琉璃钏上下滑动,玎珰作响,仿若澈泉流转。
      女童察觉到背后的注视,转首凝眸却见一少年郎君长身玉立,不由一惊,面庞一侧,便遮住了半面的靡颜腻理\\眉目如画。
      “你遗落了东西在这墙头上?”知道女童腼腆,成器也微微侧过头问道。
      女童转过脸,直视成器无暇的脸庞,摁下眉间的羞涩、惊诧:“一个马球,您能帮我拿下来吗?”
      兴许这是个偷耍了主人马球的小宫娥吧。成器没有多想女童的身份,向前跨了一步,就站在了墙前。
      他一样碰不到墙头,于是随手拾起树枝试了起来,但试了多次还是不得法。“马球本就小,怕是卡在里面了。”成器丧气地甩下几近折断的枯槁之枝,鼻尖上也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何不找人来帮忙?”他想到了比自己高一首的从兄守礼。话音落地,女童的眸瞳间涌出些许迟疑。
      “不然你踩到我的肩上,我抬你起来应该能拿到。”成器略有不忍,如果真是小宫娥,失了马球,一顿斥打定是免不去的。
      她的双足踏上成器的肩膀,春水绿的绢裙下一双小巧锦履若隐若现,显出祥云纹样。“吃得消吗?要不就算了。”女童的声音从上面传来,春莺婉转。“你快一点,我自然撑得住。”成器喉头发紧,吐字也泛着涩。“马球不在这里,要往棣棠树那再挪一点。”女童在杂草中翻找一通,失望地说。他只好吃力地靠了几寸过去,岂知右脚正踩在一块尖石之上,不由下意识地一崴,大半个身躯都倒了下来。
      “找到了。”女童欣喜地攥着寻觅多时的马球,来不及让成器把自己放下,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应声摔倒。成器的脸给遍地的芜草扎得痒疼,摔下的一瞬耳边真切地刮过女童的喊叫,和夹杂其中的珠玉碎裂之声。“你可有事?还有你的钏子是不是碎了?”他揉了揉摔疼的后脑,忙起身,看见一旁的女童正收起断成几截的琉璃钏,想用手合弥起裂纹,似乎心中仍存有一丝聚合的憧憬,但手一松,钏子便全散开了,重新恢复破碎的状态。她抚着断口,秀眉轻皱。“虽然比不上宫里的奇珍异宝,却是阿忠②在入宫前给的念想。无妨,到时我会请人去修理。”她轻松一笑,语毕,又暗自神伤。成器这才发现几截断裂琉璃内沁着缕缕青绿,想来是本土制的琉璃,否则定然无比澄澈。
      女童的马球很是特别,绘朱漆,描白鹤,成器依稀记得三郎的马球上亦描有一只展翅欲飞的白鹤,是四郎隆范闲来无事的作品。“真巧,临淄王的马球好像也有白鹤,和你这个很像。”他道。女童轻轻捻转失而复得的马球,说:“本来就是他的,否则我何必这样焦虑?”她见说漏了嘴,便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很抱歉。”成器轻轻地说,“摔碎了你的钏子。”女童站起来,掸一掸裙上的尘土,俏皮言道:“嵇中散醉后如玉山倾倒,怕方才你摔下来的时候才是真正的‘玉山倾倒’。”
      “何况你摔得也不轻,我一样很抱歉。”女童又笑了。她的微笑、话语仿佛天上此时浮动的流云,都是那么自然的一件事,又犹如近乎透明的花瓣在他的心底纷纷洒洒洒上薄薄一面,自有清透芳香隽永流长。说着,她把马球往空中一抛,待其下落,便开始当蹴鞠一般白打了起来。大小仅如拳的马球在她的足上跃出种种花样,却始终不曾沾地,唯见一团朱红灼灼,迷了人眼。适才发生的经历的缘由也许就是这样的游戏。
      长寿二年,就在二妃逝后不久,皇嗣李旦为三子聘太原王氏女为临淄王妃。成器不明四哥此举何意,只能隐约猜测他是要用这菲薄不堪的喜气掩饰东宫悄然流淌的悲哀,对那位和三弟年龄相近的弟媳成器仅是远远望过一面,并无太多清晰的印象。

  • 作者有话要说:  ①元宗皇后王氏。长寿二年,纳为妃。先天元年八月二十日,立为皇后。开元十二年二月二十一日。废为庶人。——《唐会要》卷三
    长寿二年,刘窦二妃被杀,时年玄宗九岁。
    ②阿忠:王皇后称其父王仁皎为“阿忠”
    始,后以爱弛,不自安。承间泣曰:“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易斗面,为
    生日汤饼邪?”帝悯然动容。阿忠,后呼其父仁皎云。——《新唐书·后妃传》卷七十六
    关于王皇后的问题,再碎碎叨叨几句。《唐会要》载其长寿元年纳为妃,这条史料也许有问题(只是也许,因为之后记载的废后时间,月份与两《唐书》、《资治通鉴》相差很大)。阿王父亲王仁皎的墓志已流出(话说王仁皎的大墓被盗掘了无数次,玄宗所书的神道碑毁于w g,这墓志肯定不是正规发掘出来的,心照不宣了),当中云:
    (神龙)朝廷思将帅,颁诏册,以公有季路搴旗之勇,子房授履之筹,遂转甘泉府右果毅都尉。时皇上晦德居潜,问名作合,未宁於屯难之象,则吉於咸贞之义,亦犹走马至岐,已称姜女;断虵徙沛,先契吕公。
    单看这段措辞,感觉很像神龙年间阿王才嫁给三郎同学。当然我们也可以认为,墓志叙事书写不一定要按时间顺序。反正是写小说,肯定哪个史料有戏剧化,拣哪个。
    阿王的家世问题。她来自乌丸王氏出身,她曾祖王僧脩的墓志还称“乌丸僧脩”。乌丸王氏是胡人,还是认领胡姓的汉人,两种说法,我都看见过。至于有没有假充太原王氏,《元和姓纂》里是没有“乌丸王氏”这条的,这是后来宋人的说法。“乌丸王氏”在唐朝常自称“太原祁县人”,可见这个郡望在唐代还是被认可的。太原王氏分晋阳王氏、祁县王氏。祁县王氏和皇室通婚较多(比如高宗、玄宗的皇后,睿宗的王德妃、王贤妃),晋阳王氏则对此比较冷淡。
    PS:睿宗王德妃、贤妃也是乌丸王氏,她们是王神念六世孙,出王僧辩一支。阿王是王神念五世孙,出王僧辩弟王僧脩一支。所以论辈分,阿王反而比她们大了一辈。默默脑补三郎抓着隆业,要他喊阿王姑奶奶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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