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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手书 ...

  •   手畔合香焚尽多时,成器只在一笼余烬余温伴袅袅残香中端坐,放任自己沉溺于这海天云气的断章里,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自临淄王宅传出的笺纸,轻薄若蝉蜕,是再寻常不过的材质,其上宗法褚遂良的笔法温雅婉丽,惜遒劲不足,但于他眼中,已是美人婵娟,幽窅若春花。白日之事,便如方才龙涎香在空气中构筑出的座座楼台亭阁,历历在目。

      几日前薛稷心血来潮,拟为庋藏珍帖重新编目,清点之下,惊觉几卷家藏的王羲之手帖已非晋人面貌,起初疑心家中失窃,为贼人偷天换日,勉强镇定心神细察运笔用墨,立遣人唤宅中大郎。薛伯阳踌躇而至,三言两语一问,便承认有心伪造欺瞒,至于真帖则在今年春偷偷出借给了临淄王。薛稷大怒自不待言,子盗父藏倒是其次,他更恼儿子不辨妍媸,幼承庭训,摹写二王,可一手右军笔意还是如此拙劣不堪,甚至濡染时人的浮华虚气。随意笞打薛伯阳一顿后,嗜书如命的薛稷顾不得礼数,当即修书一封,命人去积善坊追讨手帖。偏巧隆基不在家中,对诸事一无所知的临淄王妃只得尴尬地略将情状付诸信笺,托侍女阿元投至寿春王李成器处,询问前情。

      另一厢,阿王本欲三郎回家再行处理,又知薛稷视家中翰墨为稀世珍宝,眼下拖延反有敷衍之态。万一再寻到相王那里去,“还真是巧,阿公正好两事一并处置了……”

      万分窘迫的阿王接过薛稷手书,那妍媚之余,骨肉得宜的意态天成令学书同师褚的她心下嗟赏不已。贵远贱近古来通病,即便薛伯阳和相王诸子往来频频,堪为至交,即便自己家翁的这位好友兼亲家书画双绝,海内一人,在内闱妇人间也早有令名,乃至对薛伯阳与仙源县主的婚事,宫中妄人甚至有“薛家鬻字,相王鬻女”的讥讽,她也不觉如何,直至今日亲眼所见,方感洵非虚名。她立于金碧山水屏风后,看得出神,不知不觉竟直接伸指于空中描摹起来,对堂下一切置若罔闻,也便理解了三郎的“窃帖”之举。

      阿元引成器入内时,正见王妃临空描摹,浑然不顾屏风之外薛家的“康成婢子”。听到二人足步声,方如梦初醒,上前向成器行礼。

      “怪不得那日阿华翻看卷轴,三郎会无端生气。”成器一路听阿元讲了个大概,“王妃知道三郎平日在哪里读书?”

      阿王连连摇头,“他的书室、架子都看了,也细细翻了一遍,踪迹全无。想来如此珍贵的翰墨,三郎不会放在寻常随手处。”

      成器路上已知隆基今日不在家中,是去父亲那里领罚,更心知她害怕交不出那几卷手书,薛稷转而告之李旦,再添一罪,她亦不便出面与薛稷交涉,遂向自己求助。

      他略一思忖,“好。那我写信和薛公解释,而且保证他不会告诉阿爷。”见她面露迷茫之色,成器一笑,旋即朗声道,“临淄王现今不在宅中,我们亦不知字帖放在何处,不若回禀薛公,改日必定亲至尊宅,双手奉还。”说罢,命人取来笔墨,写就信笺一封,请转交薛稷。

      临淄王妃也开口温言道:“我本内宅妇人,不宜见外男,请替临淄王问薛公好。也请薛公宽心,两家已结姻亲,若临淄王窥觎宝帖,据为己有,相王也不会轻饶。”

      话已至此,薛家奴仆只得诺诺退离。以扇遮面的阿王抚膺长吁,如玉双颊连同耳廓俱已是绯红一片。成器回首瞬间,正见到她垂首抿唇、双手抚耳的羞赧面容。这令他心有所动,又深觉不妥,慌忙侧首掩饰唇际泛上的微笑。很快,一瞬放纵的欢愉,和求不得的惆怅接踵而至。

      成器正欲离去时,忽为阿王喊住,却是邀他一同品茗,谢他为此碎屑小事特来解围。成器心中波澜微起,欣然应允。

      “豆卢姨前几日送来一小匣紫笋茶。我煎茶手艺不如豆卢姨,若暴殄天物,大哥不许笑我。” 阿王语调轻快,一扫适才在薛家奴前的拘谨神情。成器想到能无拘无束与她说话的日子不会太久,愈发珍惜这样的相会。

      她命人点燃风炉,又取来一只镶螺钿小匣,匣中是已经过炙烤、碾压、分筛的茶末。有婢女端上牙盘并一盏乳酪,盘中盛放时鲜瓜果与精致无比的五色饾饤。茶床上炉、碾、筅、杯、托诸具一应俱全,且多为青白二色瓷器,温润可爱,如冰如玉,不似宫中茶具多以金银为质,竞为靡费,爭相瑰奇。

      在汤水未沸的间隙,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起来。

      其间,阿王忽然问他:“大哥适才在书信里写了什么?为什么薛公一定不会告诉相王。”她垂眸观火,把玩一把长柄轻罗团扇,“若不方便,大哥就当我无礼罢。”

      “仓促之间,我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无非告诉薛公,我与三郎欲观逸之法帖,出此诡计,万望宽宥。”成器实话实说。

      “果然。”阿王旋即浅叹一声,“三郎每回出岔子,您就帮他扛着,他从三阳宫偷跑回来也是这样。您毋需承担不属于您的责任。”

      成器唇际显出一抹清逸笑意,坦然道:“君子有三乐,父母俱存,兄弟无故,一乐也。‘父母俱存’于我们已是求不得,我但求‘兄弟无故’,而且这些真的只是小事,我从未放在心上。”

      话即如此,阿王知已无需应答,遂邀他品尝宅中庖厨所制饾饤,又倒了一盏乳酪予他,自己则取一小片甜瓜,掩袖而啖。

      成器提及今日她送来的信笺,赞她一手褚体宛然有风致。阿王面露一丝羞赧,隐有诧异之色,“之前在东宫随三郎习字,他总批评我没有章法,又不用心,学谁谁死。还说太宗昔年命诸王临二王帖五百遍,书有可观,换我怕是要临万遍。”

      宫中习字临翰之风,自开国初便若一脉袅袅沉水香气,绵绵宫阙数年未有散尽时。太宗好右军法式,搜罗天下二王法帖遗珍,集于内库,印逢钤“贞观”小印。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于是,从大帝、相王,再到成器这辈,抓笔临帖必临右军帖,为其信徒。

      早年幽居东宫时,闲来无事,习字便成了为数不多的消遣,精通草、隶的李旦亦时常在诸儿女间组织赛书会,如吏部考功司考课一般,逐一点评,书四字判语,引以为戏。成器于书学一途兴趣缺缺,只是用来打发百无聊赖的寂寞时光,偶尔临帖见“贞观”小印,在那些珊瑚轴、玳瑁轴、旃檀轴的成堆锦绣中,在金题玉躞织成带的光晕里,在这不属于李氏的宫殿和时代里,在他心中萦绕不去的,是江山易老、皇图霸业皆为虚妄的感喟。

      几个孩子中用力最勤的,是隆基和隆范。尤其是隆基,秉承了父亲崇尚古质的审美,几乎每日临八分书,《乙瑛碑》不离手。成器并不意外他对阿王的严苛评价,只是想自己的赞美究竟有几分出于事实,又有几分出于偏爱。

      因夏日未随相王一行人前往三阳宫避暑,阿王关切地向成器打听途中及宫中趣闻,成器知她心系的还是三郎,便想了几件从尚宫、内人处听来的宫闱趣事,一一说给她听,独独没有提隆基、守礼醉酒打架的事。等说完,二人竟开始各自谈论想去的地方。

      “那王妃想去哪里?”成器一时好奇,不由发问。

      思索片刻,她低声言道:“我想驾车马去泰山。”

      “为什么?”他半开玩笑道,“想去鲁地,因为三郎是临淄王吗?”

      提及三郎,少女唇际绽放如花笑意,微睇流波,转而摇首:“也许那里有魏武笔下的山海恢恢。圣人也说,登泰山而小天下。泰山临海,不知登山可否一观沧海,亲见倬彼云汉。”

      成器未想到她会这样认真回应,反显得自己方才的询问有些轻佻。他垂首观茶铫中的清水渐起鱼眼小泡,说:“待三郎日后出莅地方,也许就能带你去看看泰山。鲁地有高山,有大海,兰陵美酒也是闻名天下。”

      国朝初年,亲王出阁,知藩地方,出莅一州长官是为定制。但也有例外的,如高宗为太宗与长孙皇后幼子,未出阁,成器之父相王李旦又为高宗与武后幼子,大帝垂怜稚子,不令出阁。今时今日,他们虽已出阁,但不知女皇何时会以国朝旧制,放他们出莅地方,于铁锁樊笼外觅得一线自由。

      “是吗。”阿王跽坐风炉边,见茶铫清水翻滚,并不急于放入茶末。她声线温柔道:“我是与他说好,有机会一定要看看大唐的山河,倘若就一直这样待在洛阳,人生多无聊。”

      大唐的山河,成器于唇齿间无声重复,心有所感。他想起自己近几年,开始无心翰墨,独爱丹青,赛书会“考课”自上中的魁首一路跌到中下,李旦看他临帖日益敷衍,开始还斥责几句,后来见他实在兴趣寥寥,又见案几卷帙下总潜藏一角青绿之色,瞬间明了,不再勉强:“所幸你们生在帝王家,身享王爵,不必走‘身言书判’的路子。你阿母当年有一位姑母嫁到阎家,可惜阎家深以丹青悦上为耻,不令子弟学画,否则你倒能和他家讨教一番。” 如今,他尤爱展子虔的青绿山水,希冀有朝一日绘出大唐的山河日月,四季轮转,世间一切不可名状景象尽付笔端。

      碍于礼节,成器不便直视于她,于是望向两人间的那一铫清水,水中有丽人面容,翠钿笑靥,宝髻摇星。金钗明灭的闪光起伏于不定的水波上,時聚時散,令他想起星严海净,月彻河明之夜,或于溪畔掬水,或于花间饮酒时,手中、杯中总有一捧明月如圭,可望而不可即。

      待清水第二次沸腾,阿王舀出一瓢沸水,以茶筅回环翻搅,放入茶末。顷刻,沸水呜鸣有若浪奔沫溅。庭院植竹,翠色沁窗,室内本就一派森森绿意,此时竹间恰有风过,竹影摇曳不定,室内室外,但闻一片风雨呼啸,交织成网。她复取方才舀出的汤水止沸,倏忽间,风雨声势渐沉,若潮水退去,天地间青、白二色分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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