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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秋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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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基在女皇回驾洛阳的次日便赴相王宅请罪。他于堂外独立等待良久,李旦方让金刚唤他入内。隆基初见金刚不由诧异,此时正有一只花雀飞过,啼碎宅院中的死寂。
见了正在摹帖的李旦,隆基一言不发俯身跪倒在地,打磨好的青砖映出模糊的人影。秋风始起,但砖上已然沾了凉意,像一弯阴冷的小蛇由双膝蜿蜒至了颈后,逼得人无端出一身虚汗。隆基记不清他第一次这样跪在父亲面前是什么时候了,也记不清他那次又犯了什么错,错到无人再为他求情,也不用人赶就跪在东宫冷寂的殿阁里。风呼呼地吹着残破的门扇,半身高的野草窥伺着茫然的他。开始他还用手去抠拔砖缝里的野草花,花草抠光了,又去数砖上的裂纹,数着数着自己也糊涂了,再下去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忽的,几声清澈如水的雀鸣从外头传来,打断回忆,暗示他还有个真正的人世。
一直侍立在旁的豆卢氏心疼养子,轻轻道了一声“大王”。李旦停下笔,道“炉中香尽,重点一炉。”说完继续书写,并未理会隆基。
李旦话飘到隆基耳畔,他直了直身子,双腿却开始发麻。豆卢氏鹅黄色的裙裾流过他身畔,再是微不可闻的响动,未有多时香盈室内。那香隆基此前从未闻过,约莫是新配的合香方子。
当那道鹅黄又落入他眼帘时,取而代之的是他满腔苍凉,“李家子孙当真是不祥之身”便在东宫,太平公主曾对安慰她的兄长如此道。说完,她又转头望向几个侄儿,“你们日后且自己活自己的,莫连累身边人受罪,也不要让外头说李家儿郎只知拱手江山。”她刚成未亡人,语间是蚀骨的悲痛,身侧是嚷着要“阿爹”的女儿。那时他对姑母之言尚不以为意,待日后他生母枉死,宫人受刑惨叫犹在耳畔,他跪求皇嗣磕破了额头,淌下的血连泪将眸前的世界染成一片腥红,父亲只是不言不语。之后他复入阁由豆卢氏抚养。豆卢氏平和淡远,惟以调香煎茶为乐,每次隆基前去她住所,她只是不厌其烦地对他说今日何种花开了,如今节气熏制何种香方为宜,末了让他带回阿王嗜吃的糕点。他知道,她想竭力为自己摆脱那由于生母之死而带上的戾气,然此又怎会由他们所决。
又是良久,一炉香即将焚尽,落日余晖照入室内,隆基看着自己的影子覆盖愈来愈多的青砖,原来他已跪到了黄昏。他上次偷回洛阳也是黄昏,黄昏真是好时候。
“你今日是怎么来的?”李旦终于搁笔,回来后第一次与他说话。
“自知己罪,步行前来向大王谢罪叩首。”隆基毕恭毕敬道。
“你还算晓得。”李旦没好气地说,“做这种事,让教坊排出风流曲子很得意吗,连着你岳家也面上无光。”
隆基把膝盖往里缩了缩,还是低着头,吞吞吐吐道:“是儿子疏忽。”
“偷回洛阳这件事,成器知道吗?”李旦话锋一转,提及长子,面色也和缓了些。
“大哥不知。”隆基斩钉截铁道,他知父亲心疼大哥,决计不愿让他沾染任何是非。
“可成器告诉我是他瞒着我,让你回去。”
“大哥若是如此,隆基不胜惶恐。”他语中带了几分颤抖,“偷回洛阳是我一人的主意,大哥全然不知,他若一人担下我反而罪过了。”
“所幸至尊这回一笑了之,武家在那里,你回洛阳做甚,哪里还说得清楚。”李旦瞥了眼窗外的暮色,一顿又道,“你已纳妃开府,行事总要为旁人顾虑,恣意妄为……”他似忽然念起了他事再说不下去,“别的不计较,为你姨母、生母想想。”
待李隆基拖着一身疲惫返回积善坊的宅邸,他才意识到自己几乎在父亲那里消磨了一天,也几乎跪了一天。膝上的麻木尚是其次,倒是他对这般极似凌迟的痛楚最为不喜,却又无可奈何。
随同去的奴子见临淄王走路不稳,正想上前去扶他,还没近身便被隆基一手赶开。纵是如此,他亦不忘由路旁老媪处买得初开的晚香玉,好替换幞头上已然萎焉的木槿花。“待会回去,送份乐谱给寿春王。”他想到上回买樱桃一事,还有这次偷回洛阳的人情,他知大哥未必会在乎,可父亲逼得他非将这些人情帐算得一清二楚。”
这回他依旧身无分文,便取下鞢躞带上佩戴的玉柄鹅刺,“大王,这连整个摊子都能买下了,教王妃知晓……”奴子见状不由劝道。
“滚。”他压低声音喝骂了句,丢下的鹅刺惊了卖花的老媪,他面色不惊地拾起几朵晚香玉簪上偏欹的幞头,盛放的晚香玉吐露馥郁的花香,那花让赤色日光一照好似鎏金一般。他眉目本就英挺俊逸,即便幞头簪花亦未损英气分毫。
父亲的宅子与他所居的五王宅相隔不过一箭之地,何必骑马,倒是自己还在父亲面前自作聪明说是步行而来。隆基揉了揉酸胀的眼,他的心思早让父亲看得一清二楚,教坊不一定会排出风流曲子,可如今宫里多事的妇人都知道了,相王除了嫡长子还有个无是生非的庶出三子。
一进宅子,隆基便看见前庭堂下蹲着一个头梳三角髻的女童,仔细一看竟是李成器的长女阿倬。前庭的奴仆忙着去掌灯或用饭了,这孩子刚好趁着无人到了此处。
“三叔。”听到声响,阿倬抬头正好看见表情诧异的隆基不由叫出了声,她站了起来,手中犹自捏着一只不住摆动的毛虫。
隆基抱起她,又一手打掉了毛虫,阿倬刚要叫嚷就瞥见了那幞头上的晚香玉,伸手去抓,闻得花香又要往嘴里塞。隆基忙抓住她的手,“吃不得。”偏巧见她条纹裤、丝履上满是泥印,头发也被汗湿得成了一绺一绺,如同一只在泥淖里打过滚的小猫。“怎么弄得这个模样?”他边以手为阿倬拭去额头汗水,边问身旁的奴子,“寿春王的女儿如何会到此处来?你们竟也没个看见的?”他与阿倬亦可算是亲近,却鲜少像这样抱她,将她的面庞置于眸前细观。如今细看之下,才发觉这未被多加注目的孩子眉目已生得渐与记忆中的一人重叠,眉目狭长,下颌微尖,毫无半分两京仕女的丰腴之姿。那人在世时于他并不亲密,但终需唤她一声“母亲”,而每当猜测父亲对大哥若有若无的偏爱多半生根于对那人的情谊时,他念及生母,愈发有剜心斫骨的痛楚。
那奴子并不识得阿倬,听见临淄王问他,方晓这孩子的身份,只得实话实说道:“大王,估摸宅里头都不熟悉寿春王家的小娘子,就是看见了也当是……”“家生子”三字险些出口,奴子察觉不妥又硬生生压了回去。
“我是跟三叔宅里的侍女进来的,我听所有人都喊她阿元。”阿倬在隆基耳畔笑着说,颇有计谋得逞的得色。
“胡白。”隆基只当她小儿戏言,阿元是阿王侍女,平日不离宅院半步,怎会为阿倬遇见。
阿倬嘟嘴道:“我亲眼看见她去找耶耶,说什么薛家郎君、羲之墨宝云云。”这一说,隆基即刻明白几分。
“竟脏成这般。”隆基撩起阿倬额前滴着汗珠的头发,忍不住地蹙眉,点了点她的额头,玩笑道:“回去你耶耶定要罚你。”
“耶耶又不是大父。”隆基抱着阿倬一时紧了些,觉得难受的她踢了踢脚,所着的编线履踢在隆基所系黑鞓金玉带銙上的砺石、刀子、针筒诸物时有纷乱的响声。隆基轻轻抚了抚阿倬黑如乌檀的柔软发丝,随即命王宅的管事带阿倬回去,“总是这样不乖顺,小心你耶耶罚你跪上几个时辰。”说完,想到自己今日的际遇,他自己也不禁笑出了声。
阿倬与他一向无拘束惯了,待他便不似一般叔侄恭敬,反多了几分随意,闻听此言只回头冲他做了个鬼脸。
送走阿倬后,隆基独自穿过前庭,走向宅院深处妻子的闺房。他到的时候,阿王正饶有兴味地看着阿元连同其他几位侍女熏衣,时而出声指点几句,室内满是纷郁的香气。阿王正值青春少艾,全然不似已做了几年新妇的主母,难得亲自打理这样的琐事,隆基一见便笑道:“阿王,你有这样熏衣的闲心真是不易。”
阿王缓缓放下抱着的猞猁果子,站起来请他坐下,“我是看快入秋了,就教她们把几件秋装拿出来熏一番。存放的衣裳忘了放浥衣香,压了一年的衣服都有霉味了。”她说完又往熏笼处望了几眼。
“熏衣多麻烦,新制几件不就成了。我也想看看你着新衣的模样。我们不像太平公主、武家人那样要修山池,要造马球场,收上来的租赋从来没有能花的地方,便是都制了盘金绣银的衣服又能耗费多少?”他唇际含笑地靠近阿王,轻柔耳语道,“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
阿王一听不对,作势虚打了他一记:“这些轻薄话都是哪里学来的,没轻没重。”
隆基也不躲,只觉美人发怒亦是入画一景:“我还没说完呢,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还说。”阿王轻轻推开他,“我不是早就嫁了你这个‘有情郎’,眼下又来这里胡白些什么。”她一抬眼见熏衣的阿元与另外侍女正在窃笑,秀眉一挑,踢了果子一脚,那猞猁吃痛嚎叫一声吓了众人一跳,她们方才不再有意偷听二人间的谈话。
熏衣确实是费功夫的事,先在熏笼下放置以一瓯热汤,衣物则平摊于熏笼上,待衣物微有湿润便移去热汤,更换为已焚有熏衣香的熏炉,如此衣物既可完全为香浸濡而又无炭火焦烟气。
几人不断熏衣、熨衣并更换香料、热汤忙碌至夜晚,阿王已有了倦意,便命其余人回去歇息,只留下阿元服侍。隆基跪了一天可谓疲乏至极,也不像平时还有四处游走胡闹的力气,早早地躺下就寝。阿王见他睡下了便让人熄灭灯烛,熏炉中微香犹存,她将熏炉移至帷帐外,又向五足香盘内注入热汤。
隆基卧倒在帐内以交叠的双臂为枕,他嫌原来的瓷枕又高又硌,索性弃之不用。“你怎么去了一天?”阿王轻柔地放下帷帐,坐在榻侧,抚着他的额头,压低声问,“相王罚你了?”
“也就跪了一会儿。” 隆基侧过面孔望着妻子,微抬眼眸便可看见她映于帷幕上的倩影,高髻如云、玉颈修长,他因这倩影有了恍惚,只伸出手于空中轻轻勾画轮廓,一遍又一遍,“跪的时候,我想起从前阿爷罚我去东宫殿阁跪,天黑了就你和乳娘出来找我。”
“提这个作甚,我早不记得了。”阿王见他一直在空中比划,忙按下他的手,却反被隆基一手抓住。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微茫的烛光下他看不见那是如何的肤色玉曜,被他握于手中仿佛只是一朵柔软的芙蓉花,只一用力就碎了。阿王腕上的金钏滑落下来,砸在他的指上。“你今日怎梳了高髻?”
“梳着玩的,我不许阿元再多加钿花、义髻,平日看太平公主、太子妃头发梳得高不说,还加钗环,以为也不过如此,谁知又重又累。”阿王一壁絮絮地解释,一壁将头发解下来,一对鎏金蔓草纹钗并一把银梳被搁在枕边。“云鬓峨峨,修眉联娟。你梳这样的发髻才合适,都不必加义髻。”阿王发多且长,此刻长发垂至榻上,脸庞于乌发半遮半掩间愈添几分柔和之美,“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她们是城中,我是四方那一尺,东施效颦罢了。”
“要有这样美丽的东施,我什么都不要了,只求能寻到你,跟你回去。”
阿王侧头嗔笑一声,“回去作甚?”。
隆基坐起抱住她,语调轻柔如一缕香气,“令仪,为我生个孩子吧,郎君娘子都好,男孩我教他打羯鼓,女孩我教她抚琴。”
“没头没脑的话。”阿王在他的饱满光洁额头上轻拍了一下,“你那么厌弃弹琴的人,让你来教……”话语未完,容色端丽无俦的少女忙捂嘴轻笑,那刻意压低的笑声激起了他的欲望。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郎。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明日待我谱一个曲子来唱。”
阿王忙掩住他的口,“不许。”她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许。”
“不许便不许。”隆基目光灼灼,眼若深河凝眸于灿若流星的她,转念便娴熟地吻上那秀颀的脖颈,如技艺高妙的猎人捕获小鹿,也不甘心止步于此,一手攀上她那香膏气息若有若无沾蕴其间的发髻,一声“叮当”,有金钗落地。衣裳交迭,是绫罗织物摩挲,也是情人窃窃絮語。少女下意识的抗拒、羞耻很快淹没于这条黑色深河中,脖颈、耳垂、双唇、眼眸……星河渐沉,身躯为无边荇草纠缠、禁锢,略清醒时,她看见隆基仿佛打开今夏第一朵芙蓉花般,轻解衣带,同时迎合着她含羞带怯的神情亲吻于她,俊朗若曜日的面庞在灯火之下散发出蛊惑人心的危险气息。
如此流星,如此明月,他只愿永置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