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歌：榣山凤舞》何杉杉

38、涿鹿之战 七

　　我向前上方抬手飞至空中，一转身就看到了远处的血枫林。我飞落在林间，脚尖点地抬起头，人便愣住了。
　　我面前那一身玄衫的人正抬手去采枫叶，此刻却又侧着头看我，黑沉沉的眼流转过难辨的情绪。他动了，缓缓放下手，转身正对我。“蚩尤死了，我没能救他。”
　　我缓过神，转头看了看眼前的血红的枫林，视线转回他的脸上，好一会儿才得开口，声音却变得清泠泠。“太乙遁甲阵甚是高明，蚩尤之死非尔过失，君身无虞妾心已万分庆幸。”
　　他眉头紧了，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又迅速撇开。
　　“长琴君意欲何往，可否相告？”
　　“我……”他张口要说什么，脸色更加黯淡，似有煎熬之色。
　　我伤脑筋地抬手抚向眉角，笑笑：“算了，不必说了。”说完从发间取下梨花簪子，几步走到他近前递给他，“这个还给你。”
　　他后退两步，淡然的眼神破裂。我心中一痛，像是被锋利的石头划过，递出的手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收回去。
　　“为什么要还给我？”他垂头问，并不看我。
　　他的声音有一丝颤抖，瞬间乱了我的心神。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这么伤心？我攥紧簪子收回手，不安地说：“你不是厌倦我了吗……那……你要是不介意，我继续收着吧……”说着就把簪子揣入袖中。
　　“……”他无言地转身，“我走了。”
　　我茫然而慌张地看着他的背影，小蓝不知哪个角落飞到了他身边，轻轻唤他“师父”。小蓝回头望了我一眼，那欲说还休的样子让我一瞬间愣怔：小蓝也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了……
　　没等长琴的背影走出视线，我便转开眼，走到树下伸手去够一片血红色枫叶。眼角突然瞥见了什么，脑中还未反应过来，脊背已是一凉。有个人一半身子挡在枫树后头，露出的半边脸上满是阴鸷。
　　我活过的数万年，尤其是造出人类以后的一万年间，自然是什么样的神情都见过，贪婪的，阴险的，恶毒的，仇恨的。然而当我看到那人残忍勾起的嘴角时，我仍受到了惊吓。不因为那表情真的多可怕，只因为我认得那张脸，因为他是共工。
　　那本是一个微妙的表情，我却因此动摇：共工那真挚阳光的性格是真的么。
　　他在转瞬间就发现在看他，微笑着走过来，懂分寸地揣摩我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说：“您来啦……我没救蚩尤您会不会怪我？”
　　我心中依然惊疑不定，脸色难看地盯着他。
　　他见瞒我不过，以鼻子冷笑一声，轻蔑地转眼无所谓地环视枫林，最后看回我的脸上。“女娲娘娘，清朗乾坤森罗万象，您觉得谁是真正的圣主？孰尊孰卑，孰贵孰贱要以什么尺度衡量？有神，有人，有妖魔，有鬼怪。”他向我走近两步，笑得妖冶，“您说这些该由谁来裁定？”
　　我皱眉道：“发什么疯？你的话我听不懂。”
　　他又恢复了暖而无害的微笑，眼神诚挚带着一丝恳求：“对不起，我失控了。今天目睹了黄帝擒蚩尤的经过，我虽一直冷眼旁观，心里却很不平。可能是我鲁钝了，有些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神农宽仁博爱，蚩尤智慧勇力，却只因为轩辕占尽天机而败北，这合理吗？正确吗？”他又摇头，“我真的想不明白……”
　　共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在意大地子民的争斗了……我隐隐觉得不妥，却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狐疑地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单纯得就像一只白兔子。“没有什么想不通的。我守护大地子民近万年，得出了一个结论：历史的车驾永是前行，这是定论。倒下的车辙会轧过他们的身体，立着的才是那驾车人。”
　　他明亮的眼睛一眨：“也就是说，成败定英雄？”
　　我摇头：“成败是成败，英雄是英雄。”
　　他安静了片刻，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唔嗯。我点头，从树上摘下一片枫叶，拈在手心摩挲了一下，侧头看他：“九天玄女撤了阵法，怕是要走了，你不跟过去吗？”
　　他无奈地笑：“您就认定我瞧上了她？”
　　“我要去天南不老山找神农，之后会在黄帝部落停留。你既不去追玄女，那便回天宫吧。”
　　“诶？！”他颇为吃惊，沉吟着，“找神农……”
　　我转身摆了下手：“就这样吧，我走了。”
　　“等一下！”他两步上前抓住我的肩膀，“反正我很清闲，我陪你去吧。”
　　我微微挑下眼角，转过去笑看他：“什么时候添了喜欢跟着我的毛病了？”
　　“我觉得您也并不讨厌我，所以……”他低着眉寻找措辞。
　　我心不在焉地移动视线，轻轻啊了一声。共工顺着我的目光转身，然后僵住了。东华不知何时立在了三丈开外，此刻方朝我们走过来。
　　我越过共工迎上去，微笑着唤他：“东华。”
　　他温和地点头，看了一眼我手中的枫叶，又打量了我的神情，才浅浅地笑了。“你若是不喜欢姬轩辕，也可以住在天宫，玉清是个不错的说话对象。”
　　哦哦，东华竟然会主动邀请我，好稀罕。“不用了。我确是中意神农，但对打败了他的轩辕也没什么偏见，我选择待在黄帝部落也不是为了轩辕。”我合拳抵在心口，“正如你所说的，大地才是我的归宿。”
　　他合了下眼，看向我的身后。
　　共工走到我身边，低首拜道：“共工拜见东华帝君。”
　　东华没有出声让共工抬头，只安静地站着。
　　咳咳，共工一直在躲着东华这我是晓得的，只是现在这场景还真透着诡异。“呃……东华，我要去天南了，来日到天宫找你。”
　　“去方诸山吧，待我处理完一些事务就回归东海外，找我的话就去那里。”
　　“咦？”我上前抓住他的手，“你打算像后土娘娘一般隐去形迹？”
　　他拍拍我的手背，温和地说：“不是那样，你不用担心了。”
　　我很相信东华，他既然这么说了，我便抛却了疑虑。“我知道了。”
　　他看向我身边尚低着头的人：“共工神君，你且退去吧。”
　　共工又是一拜，直起腰就跑了。
　　呃……
　　“你怎么让他走了，你不是特地来见他的吗？”
　　东华一抬眼睫，脸上带着少见的兴味。“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嘎？我思路混乱，有种摸不着头脑的感觉。
　　他微笑着抽回自己的手：“好了，你不是急着去找神农吗，快出发吧。”
　　“哦，那我走了啊。”我愣愣地点头，飞到半空还不自主地回头看了下他。

　　这是炎帝神农第一次见到大地之母女娲娘娘。如果没有意外，这也该是最后一次。我低头看着五体投地行跪拜大礼的男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真的苍老了，不止样貌，更是精神。他依然温和内敛，却失去了专注的神态。
　　神农的身后跟着跪的是刑天。我飞落到他们面前，抬抬手：“起来吧。”
　　刑天马上站起来去扶神农，神农有些颤颤巍巍，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身体真的不好。
　　“神农。”
　　他低着头不敢看我：“请母神大人惠示。”
　　“你抬起头来。”
　　“是。”他的脸色苍白，是久病不愈的样子。
　　我心里有些不忍，却无法可设。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蚩尤死了。”
　　他眨了下眼，一时没有反应。
　　我轻轻叹了口气，将枫叶递到他面前：“这枫叶乃蚩尤鲜血所化，你拿着。他还托我告诉你一句话：对不起，神农，不能陪在你身边了。君若不弃，蚩尤愿与尔约定来世。”
　　神农没有预警地吐出一口血，溅到枫叶上。我的手一抖，枫叶飘飘飞起，落到神农伸出的苍白掌心。
　　刑天大惊：“炎帝！”
　　我抬指打算为他注些灵气，他连忙后退，一手捂嘴一手按住胸口，血源源不断地从他的指缝里流出来。
　　我上前一步：“神农！”
　　他弯腰将血都吐出来，才慢慢哑着嗓子说：“神农……咳……谢过母神大人美意……但是不用了。”
　　我先前已料到会这样，可是亲眼看着还是心情沉重。
　　神农虚弱地喘气，走进内室，过了片刻才传出声音：“刑天，替我招待母神大人。”
　　刑天已被惊讶和愤怒烧得满目血丝，大吼一声：“炎帝！”
　　我伸手阻止他闯进去：“暂时不要打扰他。我话已带到，就此告辞。”语毕便御风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