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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拆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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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天,花街柳巷也寂静了。
翠寒烟里,长廊依旧凄冷,花楼也暗了灯。
拱桥上一盏小炉,汩汩煮着一壶新茶。
女子一身薄衫,夜凉如水却不觉得冷,孤零零坐在桥上,对空望月,眼波平淡,似是在等什么人,却有不像。
有人上桥,青衫依旧,手执玉箫。
“姑娘这么晚还不睡?”
女子不抬眼,轻声答:“公子这么快又回来?”
纪行书坐下,自斟自饮一杯茶,瘪了嘴道:“苦死了!若是之前用这茶洗尘,我就不进院子了。”
女子径自唆着茶,幽幽道:“公子现在转身不迟。”
摇头笑,纪行书盯着她看,掀掀嘴皮:“不问我为何来?”
女子望着水中月影答:“翠寒烟的门从来不关,公子们若来便来,若走便走,与雪飞何关。”
纪行书手指摩挲茶杯,瞅着她道:“可若是胸口有胎记,恰巧又知天下有座朗悦园,是否就与姑娘有关?”
她挑眉看他,一双眼里起了波澜。
纪行书任她打量,不疾不徐缓缓道:“姑娘可曾听过一句诗,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她垂眉,望着湖面,握住茶杯,茶没晃,只是眼睛里的波光,晃了一下。
纪行书勾起嘴角继续:“奈何桥上等三年,本就够奇的了,可今日听了姑娘园子里的还魂记,惊觉更甚一筹。”
放下茶起身,同望一湖碧波,他转身看着她道:
“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却不想其中一人变了心,月朗星稀亭下誓,而今萧郎是路人,伤心欲绝的女子恨不得杀了负心郎,可一剑戳在心窝上,死的不是对方,却是自己。”
“哦?”她看向他,一双星眸在月波下,若明若暗。
“物是人非,可情真意切,狠不下心让对方死,却又回不到从前,不能相恋不能相忘唯有自决,忘川河里等千年,只为许一个再续前缘。”
他摇头叹,连自己也被这故事感动,余光瞄她,却发现她脸上泛着笑容,眸心却升起冷色,盯着他轻声问:“如此痴情,公子为何叹气?”
夜凉如水,纪行书微微屏息:“几渡轮回,痴女重生,可人面不识,渺茫人海,只能凭着一点印记,一处一处找,一遍一遍唱,月朗星稀前尘事,此去经年莫相忘,怎叫人不叹?”
故事是他靠蛛丝马迹天马行空七拼八凑出来的,说给她听,只想印证一件事。
烟雨楼慕雪飞死在三年前,他和御文觉亲眼所见。
可眼前的人有着一摸一样的皮相,他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模一样的人,就算孪生也没可能!
那么,就只剩一种可能。
她将茶饮尽,缓缓起身,走到身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夜风扑面,她眼波如水,凛凛注视,被月光映照的苍白的唇轻轻牵扯,绽出一丝妩魅,白纱飞舞,青丝拂在他脸上,黑暗中盯着那抹笑,纪行书的心肝忽的一颤,后悔没将御文觉的铁布衫穿来,只是铁布衫能挡无眼刀剑,对这样勾魂的笑容,不知是否管用!
她俯身,凑到他耳边,吐气如兰:“敢问公子,痴女如何重生?”
那气息温软如风,擦着他眼皮拂过,纪行书心神一晃,抬头与盯那汪如水清澈对视,突然想到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黄泉路,奈何桥,作伴的美人如她,罢罢罢!也算不枉此生!
他扬起笑容,不退不避,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眼:“借-尸-还-魂。”
当初进了这园子就觉得奇怪,神异鬼怪的书他看的不少,就算桥上小哥解释的再合理,也还是诡异,见了她的人,听了那出戏,他心下略知一二,天地之大无奇不有,没见过不代表没有。
那出戏她只唱了前面那六句,就换做别人,他猜她不是不想唱完,而是故事未完。
非我负君君负我,腊梅零落寸寸灰,月朗星稀前尘事,此去经年莫相忘,将心抛入忘川水,迢迢东去不复还……装在雪飞躯体里的这抹魂,怕是在忘川河里真真埋了一千年,转世投胎,她找那个人,他怀疑,续的是缘,还是债。
听他如此说,她眼波一凛,盯着他不动声色,看了半晌,幽幽叹气:“竟然,全叫你猜中了。”
嫣然一笑,她纤指划过他喉咙,轻声喃:“你说,我是先割了你的舌头喂水鬼,还是戳瞎你的眼睛再送你上路?”
纪行书笑:“不如抬几坛寒烟翠让我痛饮而终!”
她看着他眉心舒展满眼笑容,收回手瞅着他皱眉:“你——不怕?”
纪行书松一口气,看着她咧嘴:“怕!见到你的第一晚,你拔我衣服时,还有刚才听你那样说,汗都渗出来了。”
他虽这样说,可她知道,他是不怕的,她抿笑看着他,顺着他的话说:“怕为什么来,又为什么不走?”
纪行书抿笑,凑近,盯着她唇角笑颜喃道:“姑娘哪朝哪代?可曾听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她抿笑,转身走回桌边坐下,纤指轻握茶杯,举杯望月缓缓饮下,眉目低垂乌丝轻扬,一双眸子虽然映照着湖光,却越发黯然。
虽是一副身躯,慕雪飞如水清澈,她却如烟似雾,和她酿的寒烟翠一样,像火又似冰,聚散无常,让人猜不透抓不住,也忘不掉,放不下。
一壶茶煮到水浅,天边绽出一线光,她眼皮动了动,纪行书松口气,微笑轻语:“姑娘——”
她抬头看他,眼里无波亦无光。
他听到自己心中叹息:“人海浮沉,往事已矣,何苦追着不忘?你看这水中月,阴晴圆缺聚散注定,散了聚,可聚了又怎样,哪怕真允了三生三世,终究也不过散一场,忘了吧,重新活过,从今往后,你不是雪飞,也不叫雪飞,不如改个名?”
叫什么?纪行书敛眉思索。
话音止了,可她却还是能听到,那个声音,从千年前蹿到耳边,轻声说——你看那月朗星稀亭上,花开花谢人生如是,悲欢离合,终有聚散,聚了散,散了又聚……从今往后你是若明,鸟语林意气风发的若明,你的世界在外边,忘了吧,真的假的,都忘了,重新活过……
手中杯落,她看着他,屏息问:“不叫雪飞,叫什么?”
看着她眼底的薄雾,纪行书的心蓦地扯痛,张张口,呢喃道:“若——明——”
前生今世,若晦若明,他想说忘却晦涩,才能再会光明。
可为什么,她的眼泪,让他觉得,心痛。
啪!
纪行书尚在梦里,就听有人踹了门奔进来,掀开他的床幔吼:“不得了!出大事了!”
皱了眉睁开眼睛,他一边打哈欠一边抱怨:“天塌了?”
就算天踏了也等他睡饱了好不好,他才睡下,唉……
杜宇衡吼:“翠寒烟没了!”
纪行书挑眉,没听清:“什么没了?”
“翠寒烟,就是昨个晚上还有昨昨个晚上咱们都去了的地方,满满一园子的姑娘小姐,一夜之间全没了。”
纪行书清醒了,起身穿了衣服道:“你打哪听说的?”
杜宇衡顺势红了脸。
纪行书挑眉笑:“原来子监寻花问柳不叫我们,见色忘义哦。”
杜宇衡顿时手忙脚乱:“你别说的那么难听,我只是想看看白天那园子是什么光景。”
“什么光景?”
“我还没走到跟前,门前就围了一大堆人,据打更的老头说昨个五更天,翠寒烟里就陆续有姑娘收拾东西走人呢。”
“半夜能去哪?”
“有人说江边靠了一艘船,拉了若干姑娘已经先走了,等清晨街坊醒了以后,整个园子已经空了,连一个人都没剩下。”
“人走了园子还在,那么大的园子总不可能不要了。”
纪行书穿好衣服胡乱抹了把脸,推了门往外走。
“奇就奇在他们说有人已经买了那园子。”
纪行书顿住脚步,转头问:“谁?”
“我!”
楼梯下走上两位小哥,纪行书和杜宇衡定睛一看,纪行书头痛,杜宇衡尖叫。
“公——子爷!?”杜宇衡硬生生转了话尾。
走在前边的人穿着一身金丝长袍套一件月色小马褂,乌溜溜的长辫梳在身后,戴一顶小纱帽,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兴奋和得意。
跟着上来的御文觉冲纪行书耸肩,狠狠瞪一眼身后的侍郎。
侍郎畏畏缩缩,只差从楼上一头栽下去谢罪。
“纪行书,三哥,杜子监,我要跟你们一路玩回京。”
“谁说我们是来玩的?”御文觉不耐烦的吼。
小哥下巴一昂嘴巴一翘:“大哥!”
纪行书叹气,拱手道:“公子爷要来,就算天王老子也拦不住,汝等岂能不从?”
“哼,我大哥确实想拦来着,但只要我跟母后唔——”
黄袍小哥被御文觉拦腰抱回房间,纪行书和杜宇衡对望一眼,叹道:“唉,好日子,到头喽。”
房间里,皇帝和三王爷的胞妹玉溪公主双手叉腰瞪着几个男人吼:“干嘛不让我跟?你们查你们的案好了,我如今也是男儿身,有什么不方便的?”
御文觉吼:“奶奶的,谁叫你带她来!?”
一旁的侍郎缩了又缩。
玉溪公主吼回去:“我又不是奔三哥你来的,我来找纪行书,纪行书本宫跟你说,若不让本宫跟,本宫就——”
话音未落,纪行书即刻弯腰拱手做狗腿装:“十爷屈尊同行,臣等莫大荣幸,小的奉陪到底,若有推辞死有余辜!”
“格老子的!”御文觉踢了板凳拂袖甩门。
纪行书不予理会,继续赔笑:“爷远道而来,请先梳洗歇息,中午臣叫人唤您用膳。”
玉溪得意,挥挥手:“准!”
一行人出了房间,靠在栏杆上的御文觉见人就吼:“老子不管,老子才不要一路带个拖油瓶!”
纪行书不理他,径自下楼,坐在桌边喊:“小二,清粥一碗油条两根。”
“客官稍等!”
御文觉受不了他四平八稳,气呼呼的坐下来吼:“平日里倒是舌灿莲花能将死的说活活的说死,怎么一遇到这丫头倒成了言听计从?!”
纪行书抿嘴笑:“爷岂会不知?十公子有一项绝技可是无人能敌,小的纵使再能说会道也恐难承受,若是哪天惹怒了她不幸被言中,小的唯有揽石沉江落发出家,别无他路!”
侍郎感同身受,小小声替自己辩解:“小的正是听了那句,才不敢不从。”
杜宇衡忍笑点头:“被十公子这招降住的大有人在,听说连绣园的嫣娘远远见了都要闪,因为十公子也曾对她说——”
“若不依着我,我就嫁给你!”
三人异口同声,说完又不约而同的打冷颤,御文觉的脸,黑到不能再黑。
玉溪是太后和先皇所生幺女,自幼得宠,连皇上也让她三分,也因此脾性刁钻喜怒无常。一年前皇上原打算嫁玉溪去南洋和亲,可她一听竟放一把火烧了自己住的玉喜宫,更站在火前削发,宁当尼姑也不嫁蛮夷,吓的太后立刻命皇上换十二公主下嫁,这才劝下来。
自此朝中无人敢提十公主亲事,可眼见女儿年满十八却无人问及,太后像寻常妈一样天天跟在屁股后边唠叨:“乖女儿,相中哪个告诉娘,就算是守宫门的,母后也立刻让皇上给他加官封爵……”
只要十公主张口,就算守宫门的也能加官封爵,这等好事该要多少人挤破头啊!
可事实是,宫中无人敢享此福,就算守宫门的,只要一看到玉溪公主,就吓的两腿发软面若死灰。
皇上有旨,任何人放玉溪公主出宫就人头落地,可公主要出宫,若不答应,会死的更惨。违抗圣旨大不了一刀下去人头落地,可若是惹公主不痛快——曾经有个宫门守卫抵死不放行,后来被调去守玉喜宫,不出一个星期便一头撞在玉喜宫墙自尽了,听说死时非但体无完肤连二弟竟然也都不见鸟,此传言一出,更有宫门守卫见到玉溪公主打宫门前转悠,不等公主开口就抹脖子自尽……因此翘辫子的守卫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皇宫上下只要提到十公主,无人不胆战心惊,偏偏这反倒成了玉溪的杀手锏,因此才有了上边那句金科玉律。
通常十公主只消出上半句,所有人就只有乖乖点头的份,因为有太后宠着,连皇上也拿她没办法。
纪行书嚼着油条笑:“你这当哥哥的不好好管教,反倒怪起我们这些受累人。”
御文觉拉了脸骂:“格老子的,有妹儿如此,真他娘丢脸!”
一句话把先皇公主太后都得罪了。
一旁的侍郎一口茶差点喷出来,被御文觉一瞪,吓的只差钻桌底。
御文觉捞了人出来吼:“你个倒霉蛋,除了带人过来还带了什么话?”
侍郎冷汗直流,颤声答:“上头交代,明年初十二主子下嫁南洋,让爷给在附近选个院落,以后省亲半路方便歇脚,但是——但是——”
“但什么?嘴巴利落点!”
侍郎脸色发白冷汗直流咬牙豁出去答道:“但今个凌晨,小的跟十主子一上岸就奔着去了花街什么翠寒烟,主子说依着几位大人的性子一定在里边。”
“X,这都被她猜到。“御文觉啐血。
侍郎频频擦汗低低道:“可没想到才到门口,就见翠寒烟里的人往外搬东西,主子问做什么,那人说园子散了姑娘们都走了,主子进去转了一圈,出门就嚷着说要买那园子,哪知也巧了,走出个人问价钱几许,主子伸了一根手指,对方就应了。”
御文觉拍桌子:“这个败家子!”
平日很少花钱的杜宇衡一脸茫然:“一根手指是什么意思?”
侍郎拭汗,头快怵到地缝里:“一千量黄金。”
杜宇衡嘴巴足以塞进鸟蛋,一千量黄金,整条街都能买下了。
纪行书沉思,挑眉问:“对方是男是女?长什么样?”
侍郎皱眉回忆:“天蒙蒙亮,没看太清楚,但听声音是个女的,穿着黑披风,小的也不好仔细看。”
纪行书点头,放下碗筷,看着御文觉道:“咱们也回去吧。”
御文觉挑眉:“什么意思?”
纪行书摇头笑:“这案子不用查了,要查在这也查不出来,人都走了。”
御文觉叹气,重重跺脚骂:“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败家娘们,当初真该让她削发出家当尼姑去!”
话虽那样说,但吃了早饭,纪行书还是一个人溜了出来。
清晨的花街人很少,快步走到翠寒烟门外,果然如杜宇衡所说,门口还是围着一堆人。
有老头远远见他喊:“走喽,一个姑娘也没了。”
七姑八大爷以为他是来寻花问柳的,一堆人贱贱笑。
纪行书不理,推了门进园子,还是白茫茫一片,湖水碧波荡漾,一座桥空荡荡的。
过了桥来到花楼前,棋盘依旧,斗笠三三两两丢在地上,似是昨夜的喧嚣,落了一地。
花楼里空空如也,当真一个人也没有。
他淡淡扫一眼,越过花楼进到后园,昨日戏台子也还立在那,黑色布幔随风飞舞,猫了腰钻进后台,唱戏用的家什七零八落,桥在,花瓣在,线在,鼓在,唯独不见那两个人偶。
他幽幽叹气,心下有了底。
她不是放下了,而是因为被他猜中,所以连夜拆了台,带着她的前尘往事,换一处去找。
走上戏台,望着茫茫湖海上孤零零的拱桥,他想起初次见面,她举着杯淡淡说,就好像人生一场,聚有时,散有时……
该是她原本就清楚,这园子里的人来来往往,若不是她要找的那一个,就都是聚散注定。
是怎样的男子,让她情痴至此?
人走茶凉,烟花易冷,爱也好,恨也罢,过了一千年,还是放不下。
月下桥头,他仿佛看到一抹白衣,随风轻扬,身如磐石,发似纤丝,不管千年前,还是千年后,就那么孤零零一个人,等的,也终究只是同一个人。
心中惆怅,纪行书闭了眼,淡淡苦涩溢出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