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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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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西厢,城满灯火,泉城最繁华的花街柳巷,人潮熙来攘往,楼下男客如梭,楼上美女勾栏,各个打扮的花枝招展莺声燕语。
三人才跨进花街,就被揽客的小厮拦下:“几位爷里边请,好酒好菜好姑娘,环肥燕瘦随爷挑……”
“公子是北方来的吧,我们天香苑的姑娘可都是江南一等一的姿色……”
“诶哥几个别急着走啊!”
一路过五关斩六将,等摸到巷子尾,杜宇衡的脸已经红的发紫不能再黑,他扯着纪行书的衣袖吼:“我看我还是先回去了,我们是来办事的,若是让老爷知道——”
“子监老弟!”纪行书打断他话,笑着指着御文宇道:“可记得出门前你家老爷是如何交代的?”
御文觉心领神会,背手摇头闭眼念:“此去江南,有什么好看的好玩的,别忘了稍点回来。”
杜宇衡瞪大眼睛,他以为皇上说的是新鲜物件,怎么——
纪行书笑,凑近他道:“你当皇上后宫那些莺莺燕燕哪来的?”
笨,除了三宫六院那些名门正统的妃子,别院的七姑八婆不都是打野食来的,大明湖畔尚雨荷,西子湖上苏晓晓,姑苏城外柳飘飘……唉。
不等子监回神,人已经被拉着继续往里走。
别家敞开门拉人见客,这家掩了门要你自己找,不是别的,朱漆红木上端端刻着三字翠色娟秀小字——翠寒烟。
进了翠寒烟,院子里也没人,一线长廊引路,两旁池水如墨,河灯飘在池子上,灯火诡异。
了是妓院进多了,也没见过这等诡异的勾栏院,御文觉停住脚步看着纪行书问:“你不是单纯来玩的吧?”
纪行书也停下脚步,回头望他,眼中浮上一抹笑:“文觉兄多虑了,今晚就是来玩的。”
见他这样说,纵使觉得这翠寒烟有蹊跷,却也不点破,他知道纪行书一向心中有谱,换上笑容,三两步走到纪行书身前:“老子到要看看,这翠寒烟与怡红落有什么不同。”
无须更多,纪行书知他懂的,儿时以王爷伴读的身份进宫,同学同玩,就算上山习武分开十年也没让他们之间生疏,很多事不需多言。
皇上交代他们查的朗悦园一事,风起泉城水军,水军都督郭泗年与他同门,半月前泗年写信给他说军中发现细作,每日将士们赤身操练时躲于一旁观察,行事鬼祟。
派了人套话,才知军营外有人买通他,要找一个胸前有红色胎记的人,若是找到了,还需问一句话:“可知天下有个朗悦园?”
派人去民间查访,发现也有人脉在找胸前有胎记的人,泗年觉得事有蹊跷,随写信给他这个当朝廷尉。他问了户部、工部及掌管土木的将作监,却知凡是记载在册的天下园林,没有一座叫朗悦园。即便是没有记载在册,三个部门掌管天下钱粮土木,若是出名的园子,怎么也会略有耳闻,但就是没听说过朗悦园。于是他猜想,朗悦园极有可能不是座园子,而是个尚在暗中结伙的组织。
若是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小帮小派不成气候,可泉城港口多有番外来客,鱼龙混杂,若不小心出个邪门异教蛊惑人心,到时后患无穷。
来翠寒烟,最主要当然是为了寻花问柳,但同时这种地方消息也是最灵通的,三教九流任你平时嘴风严明,花魁的小指头钩钩,就什么都说出来了。
所以翠寒烟,泉城最大的妓院要进不说,翠寒烟的花魁今晚他也一定要见。
可是穿过长廊,纪行书也傻眼了,天王老子,前街一个小小门脸,他还在心里笑,这跟怡红院半条街的排场比差远了。
可现在看来,茫茫一片湖摆在他们眼前,湖上一座巨型石拱桥,只看得见桥顶端,看不到桥尾端,桥那边是什么,仍然未知。
杜宇衡挑眉:“这哪里是妓院,这比王爷府上还大吧!”
御文觉点头:“这个翠寒烟确实大有来头。”
纪行书弹指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走!”
三人上了桥才看到,原来桥中央是有人的,从桥上往下去,桥的另一端两座四层角楼,中间用一线天桥连着,桥上人影走动,楼里灯火辉煌,丝竹乐府欢声笑语杯酒交错……这才有了花街柳巷的感觉。
三人对看一眼,相视一笑,桥中央的小哥冲他们喊:“客官打哪来?”
御文觉不耐烦:“老子只道是来寻乐子,还要交代祖宗十八代不成?”
纪行书笑着拱手:“小弟莫怪,兄弟三人从北边来,粗鲁了粗鲁了。”
小哥点头,打量三人,随即笑道:“公子也莫怪,这是我家主子的规定,进门问客,小的不得不问,三位这边请。”
小哥身子一侧,桥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一个白发婆婆已经倒好三碗清水。
杜宇衡皱眉:“我怎么觉得这场景渗的很?”
纪行书抿笑,幽幽道:“你家主子可是喜欢玩阴的?”
小哥笑:“公子此话怎讲?”
“黄泉路奈何桥孟婆汤,小哥我说的对不对?”
小厮立刻笑道:“公子言过了,我家主子建园子时是这样说的,客是远道而来,桥是拱手相迎,婆婆是借水洗尘,进了门迎了客洗了尘,客进园子方才玩的尽兴,公子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纪行书笑,频频点头:“说的好,说的好,被你家主子这样一说,我倒要见识见识,这翠寒烟里如何比别家玩的尽兴。”
“公子请!”
纪行书走到桌前,端了碗放到嘴边,却对上一双如墨的眼,桌子对面的白发婆婆,看他一眼,低下头默默煮水。
望望碗里汤,纪行书对身后两人使眼色,仰头喝下。
御文觉和杜宇衡心知肚明,也仰头喝下。
放了碗,小哥指着桥下小径道:“公子们沿路往里边走,到花楼口自然有人迎。”
纪书行点头,慢慢晃下桥,等到走上小径,回头看桥上二人均看不到,转脸往一旁花丛中吐一口,方才佯装喝下的水尽数吐了出去。
御文觉和杜宇衡也跟着吐了出来。
御文觉擦擦嘴道:“妈的,这什么狗屁地方,妖风怪气的。”
杜宇衡也皱着眉道:“我看这院子的主人定不一般,这楼建的好像坟冢。”
纪行书顺着杜宇衡的话看过去,果然,两座花楼地方天圆,若不是中间一线连着,还真有几分像坟冢。
他勾了嘴角道:“放心,若是真有妖魔鬼怪,就不会和怡红院起名了,该是和铩羽坡落凤山那些个地方一起说。走吧,哥几个进去见识见识。”
领了路往绣楼而去,果然才到楼下,迎面奔出两个小厮道:“几位公子爷里边请。”
纪行书觉得哪里不对,再仔细看,两个小厮都是女儿身,只是男儿装扮。
他挑了眉笑:“可是这翠寒烟里的小厮都这般俏丽?”
两个丫头相视一笑,其中一个拱手道:“公子,俏丽的是我家楼里的小姐们,我等只是间杂跑堂的,公子里边请。”
纪行书抽了御文觉腰间的折扇,噌的打开,像模像样的迈这八字步往里走。
“公子们是要坐包间还是坐大厅,想听曲还是看舞,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可有喜欢的姑娘,小的这就让人去准备?”
丫头一边引路一边问,一大串听的从没来过这种地方的杜宇衡云里雾里。
倒是御文觉干脆:“喊花魁出来,本——老子就点花魁!”
其中一个丫头笑了:“几位爷是头一次来吧,咱们家的没有花魁一说。”
“没有?!”
这下连纪行书都惊了。
“是,没有!”丫头领人到大厅门口,笑着继续说:“若是别家,花魁只有一个,可咱们家的小姐们都是从全国各楼各院里请过来的花魁,各个都是数一数二的美人,若封了这个那个不服,封了那个这个不愿,所以我家主子说了,勾栏调情各凭本事,谁能把公子们哄的高兴,就数谁最美。”
纪行书听的一愣一愣,南来北往进的妓院多到数不清,这种老鸨倒是第一次听说,现在他对花魁一点兴趣都没了,倒是对这个主子,兴趣大大的有。
“公子们这边请。”
将三人引到一面墙前,小丫头指着墙上的画道:“若是公子们头一次来,没有相识的小姐,可看这寒烟群芳谱,每一位小姐的画像和牌子都在上头,公子们慢慢看,选中了告诉小的一声,小的立刻去安排。”
御文觉扫一眼墙,立刻大叫:“我靠,这密密麻麻,看到明天也看不完啊!”
纪行书勾起嘴角笑:“你家主子可愿见客?”
丫头抿着笑,轻轻摇头。
纪行书点头,又问:“你家主子是男是女?”
对方还是笑,摇头。
御文觉急了:“本王叫人办啊!”
后边的话被一把扇柄打回去,打人者纪行书也。
御文觉惊觉说漏了嘴,吃了瘪也不敢还手,沉着脸背了手,佯装看什么狗屁群芳谱。
小丫头笑着道:“公子们若是怕麻烦,不如让雪飞小姐先陪着玩会,若是不喜欢,小的再帮几位换。”
“雪飞?”
御文觉转身,与纪行书对视一样。
“雪飞小姐原是扬州烟雨楼的头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擅长抚琴唱曲,苏杭的小曲雪小姐都会,公子们请这边走。”
上到三楼,迎面推开一间房,房间不大,胜在精致,一扇雕花镂空窗,一张乌木长条琴几,两幅玳瑁珠帘,一张琉璃八仙桌,头顶一盏绢纱八角灯,灯上绘的是龙凤呈祥,纪行书和御文觉交换眼神,无声坐下。
“给公子们上咱们家的自家酿寒烟翠如何?”
两个小丫头走了一个去请小姐,另一位立在桌旁问。
御文觉道:“寒烟翠又是什么来头?”
纪行书笑,丫头也笑:“寒烟翠是采千年雪莲,加咱家独门酒引子,用千年冰山雪水,封在玉坛里,在冰窖里冰一千个日夜酿成的,这酒只有咱们家才有,公子们用过一定永生难忘。”
“哦?这么神?为什么一定凑个一千?”
杜宇衡只觉像听故事一样,平日里在宫里,皇上用膳就够复杂够精致的了,却也没有这等排场。
丫头笑着摇头:“这小的就不知道了,这是我家主子祖传的。”
纪行书点头:“姑娘可曾见过你家主子?”
丫头一愣,随即嫣然一笑,不说话。
御文觉看纪行书一眼,耸肩道:“我看这根本就是一家普通妓院,故弄玄虚而已。”
“看来奴家来迟惹公子不高兴了。”
说话间门外走进一人,白衣拢纱乌丝披肩,腮若红桃眉似清风,抱一把琴,娉娉走进来,唇含笑眼含情,瞅着御文觉轻轻俯身:“公子息怒,奴家雪飞,这厢有礼。”
轻轻一俯身,春色半露,杜宇衡顺势红了脸,手脚不知往哪放,眼睛不知往哪看。
御文觉和纪行书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好一个烟雨雪飞,我上扬州的时候怎么没看到这等妙人?”
纪行书挑眉,冲一旁的小丫头道:“酒菜你看着办。”
“好的,爷稍等,小的这就去安排。”
小丫头退下,关了门,房间里只剩雪飞和三人,雪飞看着纪行书道:“公子们想听曲还是只想听琴?”
纪行书起身,绕过桌子,走到雪飞面前,笑眯眯盯着雪飞的眼睛,故作轻佻的用扇柄抬起她下巴,勾起嘴角道:“姑娘若是曲唱的好,就唱曲,若是琴弹的好,就弹琴。”
雪飞笑颜如花,纤手移开他的扇子轻轻点点头:“回公子话,一会戌时天桥上放烟火,公子们可以透过雪飞身后的窗子,一边喝酒一边赏烟火,雪飞就弹首曲子给公子们助兴好了。”
御文觉看看窗外再看看她,拍手笑道:“好!”
雪飞欠身,抱了琴拨开玳瑁珠帘,走到几案后放下琴,转身推开窗,款款坐下,素手放在琴上,幽幽琴音荡开。
御文觉低头对纪行书道:“隔老子的,皇宫没有的这都有,我看着翠寒烟的主子,野心大的很。”
他指的不仅是人,还有头顶八角灯上的龙凤呈祥,除了皇宫,民间禁止出现的纹样,居然这样堂而皇之的挂在妓院里,这要是在天子脚下,早拉出去斩了八百回了。
纪行书抿笑,佯装听曲,低语道:“稍安勿躁,过了今晚再说。”
门被打开,之前的两个小丫头领着一路小厮进来,一只冰壶四只杯,一个冷拼,三个热菜,七八个果食,一时间八仙桌堆满了。
小厮摆好酒菜退下,小丫头尽责的开始介绍。
“公子爷,这道冷盘叫玉面冷拼,又叫海鲜八珍,是用海里现打的海参、鱼翅、鱼复、淡菜、海蝈、乌鱼蛋、江现柱、蛎黄现切的而成的,鲜嫩无比。”
“这一道热膳名曰翻江倒海,是用热油现淋赤磷鱼肚,公子爷离远点,小心油溅着。”
三人齐齐向后靠,丫头端了热油吱吱淋下去,说话间鱼肚被炸的噼里啪啦响,热油翻滚热浪冲鼻,果然有翻江倒海的气势。
还没缓过劲,就见她又指着第二道热菜说:“这一道公子们一定不可错过,这道菜叫千山万水,是用鱼翅煲驼峰熬制十二个时辰,喝过的说哪怕过千山趟万水,也忘不了这汤的味道。”
“靠!有没有这么邪?!”御文觉不信,捞了汤勺舀一口送到嘴里,方才喝下,立刻瞪大了眼睛,一时无话。
不用问,纪行书也知道,能让三王爷露出这等乡下人神色,就一定是这么邪。
御文觉见三人都看着自己,只有纪行书眼里满是戏弄,立刻扔了勺子唬:“还不错,继续!”
小丫头抿嘴笑:“最后这道是莫失莫忘。”
“莫失莫忘?”杜御衡瞅着盘里的菜,小小几根好像野草一样的东西,没有刚才那几样看起来稀奇,却起了个这么玄乎的名。
“公子们别小看这菜,这菜原名叫芸香信,是极珍稀的一种山珍,据说要依着千年古木同生同长,一千年才能结一株,比灵芝还灵。但我家主子说芸信香这名虽好,可世人只道是记住了草,却不知灵草需依着古木长,古木功不可没,所以改名叫莫失莫忘。”
纪行书笑,纸扇指着桌上的菜念:“玉面冷拼,翻江倒海,千山万水,莫失莫忘,你家主人一定是个女的。”
丫头惊讶,笑着问:“公子何出此言?”
“你先说我说的对不对?”
她不答,只笑着说:“公子若是想套小的话,恕小的实在不知。”
纪行书点头喃:“这么神秘啊!”
“说了这么多,公子还是先尝尝这寒烟翠吧。”
将三个玉杯摆在三人面前,小丫头挑开冰壶的盖,从里边拿出一支乌玉酒壶,还冒着冰气,扒开酒塞,一抹碧绿注入酒杯。
御文觉皱眉:“这酒怎么是这个色?”
他实际想说这酒怎么这个色,像嗖水一样。
琴声停了,雪飞拨开帘子走出来,冲小丫头挥手:“你下去吧,我来陪几位公子。”
小丫头点头,将酒壶交给雪飞,欠欠身退下了。
雪飞替自己也倒了一杯,端起酒杯向上看,纪行书等人也跟着向上看,八角灯照着玉帛杯,碧绿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好像清泉一汪。
雪飞道:“这酒之所以叫寒烟翠,一是要冰着喝,酒若温了,这翠色就退了,也就和寻常酒没什么区别了。”
说话间她欠身,先干为尽。
御文觉和纪行书三人相视一眼,端起酒也喝了下去。
酒入唇舌,一股清凉,全无酒气,倒像是喝冰水,只是这冰水有丝淡淡苦涩,待到酒入喉咙,冰凉渐退,火辣辣的酒气就上来了,自上而下,带着异常浓郁的辛辣甜烧,千刀万仞般划过喉咙,也就光石电火一刹那,穿肠而过,烟消云散。
嘴里尚有清凉,也尚不能从冰火两重天里回神,可却连余味也没有。
纪行书怔怔望着空杯,喃喃问:“这酒——叫什么?”
雪飞盯着酒杯笑:“寒烟翠,如冰似火,聚散如烟,杯起酒兴,杯落酒散,就好像人生一场,聚有时,散有时,皆是注定。”
“这话,也是你家主子说的吧。”
雪飞不答,盯着他笑,淡淡的。
纪行书与她对视,勾起嘴角,自斟自饮,一杯一杯。
杯起酒兴,杯落酒散,就好像人生一场,聚有时,散有时,皆是注定……
于是乎,第一次,纪行书在妓院里喝醉了。
恍惚间似是梦到有人在他耳边说,公子可知,这寒烟翠的酒引子是何物?
是眼泪,流了一千年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