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大道寺

5、第 5 章

　　在边疆那几年，未落觉得自己学到许多。
　　以至于她回想，常和王爷说。
　　“京师虽好，终究想念塞北。”
　　“为何？”
　　“单纯。”

　　昨天夜里刚下了一场大雪，现今天才蒙蒙亮，街上的雪还没来得及清。
　　前些年香火鼎盛的庙宇都是破败，如今荒废，侧门都少了一个门板。里头虽被雪盖着，看不出什么，可屋内的脏乱却是匆匆一瞥也能看清。
　　就是这样的地方，却是无家可归无处可依的人最好去处。
　　一个瘦小的乞儿萧瑟的蹲在破门的墙角那，他的资历不够，进不去里头稍些温暖的地方，只能待在这里。
　　单薄的衣袖里露出的指头是被冻得红肿，满是污浊的双手握着腊八时抢到的馒头。剩一半不到的馒头，沾上黑色，不再柔软，却是他接下几天的存粮。他费力的咬了两口，咀嚼了很久才咽下，之后他将剩下的馒头重新放回衣领里。
　　回头看了一眼屋内，有零星的火苗闪耀，还有一些谈笑的声音。
　　他不是羡慕的目光，而是站起身，往城里的方向走。他脚上是不成套的大人的鞋，那是他入冬前抢到的，勉强能让脚温暖点，之前他还有一个破棉袄，可是下第一场雪后被比他年大的乞丐抢走了。
　　每个人都想生存下来，谁会管其他人的死活。
　　所以他也不恨，只是默默接受。
　　他没有名字，他是孤儿，一直是这样活了十年。
　　他现在往城里走，是想也许能被施舍到一些别的东西。
　　他走得很慢，很慢。
　　边发抖着边往前走。
　　他心里什么也没想，只是一直看着城里的方向。
　　听到后头有马蹄声，他回头看了，两匹马正过来，他慢慢的挪离路中央的位置，继续向前看，往前走。
　　原本在后面的马很快赶上他，超过他。
　　他并不在意。
　　却引起马上的人的注意。
　　马停了下来，并掉头过来，在他面前。
　　一个男子居高临下。
　　他也抬头看骑在马上的男子。
　　只是看。
　　他不会像其他乞讨的人，不断的说谄媚的话，一直示意着注意他们的人慷慨解囊。
　　他从来没有那种姿态。
　　他没看清那个男子的脸，逆着光，他看不清。
　　天亮了许久了，他走了快一个时辰。
　　也许到的时候能赶上中午的市集，他这样想着，转过头，又重新往路上走。
　　马走了一步，挡住了他的路。
　　他听到了马铃，清脆一声。
　　他又重新看到男子，这次看清了侧脸。
　　“你要带我去吗？”他指着城里的方向。
　　“你叫什么名字？”马上的男子问。
　　他觉得他的声音很好听。
　　“我没有名字。”他回答。
　　“我给你名字，你跟我走。”
　　不是商量的语气，这只是一场注定进行的交易。
　　“好。”他却仍然无所谓。
　　他被男子一把带到了马上，男子的披肩往他身上一盖。他被藏到了男子的怀抱中。
　　突如其来的暖让他抖得更厉害，却在一阵子之后身子也有了暖意，他将头伸出披风，奔驰在马上，不断流逝的一切。
　　就算只是一味的白，他往路延伸的方向看，那里也是有光的。

　　到了城里一个气派的行馆，两人下了马。
　　男子将他留下，对另一个男子说。
　　“收拾一下。”边先进去。
　　他看着他径直进去，门没关，他还在看着，他的手就被拉起。
　　另一个男子轻声细语的对他说，像是在哄他一般。
　　“我们进去吧。”
　　他没应话，只是乖乖跟他进去。
　　他进屋做了许多事。
　　首先是好好的洗了一个澡，梳洗完之后他换上新衣新鞋，一个侍女将他晾干的头发扎了两束，而不是胡乱散着，那个领他进来的男子还为他冻伤的手指上了药。
　　“我是天佑。”那个男子说。
　　他看着他，才问。
　　“他呢？”
　　“他是淮靖将军。”天佑笑着说。
　　“嗯。”他只这样说。
　　在他心中，其实并没有将军的概念，他也不好奇，不想问。
　　看他这样，天佑也不多说，把他带去见淮靖将军。一路上走着，许多侍女都回头看了他一眼，说着也是夸奖的话。
　　刚才还不清面容的乞儿，原是个标志的小女孩。
　　她被带到书房，将军正在办公，看她进来也就扫了一眼。
　　“底子不错。”天佑说。
　　将军将已批注好的折子放好，离开椅走到她面前。
　　“从现在起，你叫未落，是淮靖府里的人。”将军说。
　　未落只是仰着头，看着他。
　　“你叫什么。”未落问。
　　“我叫靡沛。”
　　“以后我能直接这样叫你吗？”
　　天佑想出口阻止，不料靡沛先回答。
　　“可以。”
　　未落还是没有动作，没有表情，可是透露出的却是近似满意的情绪。
　　“靡沛。”
　　这是她，第一次，唤别人的名。
　　胜过有自己的名的喜悦。

　　未落在行馆待了一天之后，便被送到另一个地方。
　　起初两个月，未落被一大帮先生教着，琴棋书画，吟诗作对，舞刀弄剑，文武并行，原先不识大字的孩子如今却时时学习着。
　　但未落聪明，这些都吃得消。
　　就在两个月她什么都能接触一点的时候，她不再是独自一人上课。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地方还有其他与她年纪相仿的人。
　　都是一群孩子，都比她来得早，她似乎是最小的，学得最少的。
　　所以一个比她大两岁的女孩华施看不起她，她也不恼。
　　华施是这里的先生最常夸的孩子，她知道自己比不上，所以她更用心学。
　　她并不是好胜心，她本就喜欢学这些知识，华施的话只是更加督促她罢了。
　　因为进步得快，未落常被先生夸。
　　华施当然不服，也找过未落麻烦，可未落也不觉得华施讨厌，小家子气，因为华施从不耍小手段。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
　　将军要来这里。
　　不小的消息。
　　未落知道这里的孩子都是靡沛带回来的人，都和她一样身世不佳，都是淮靖府为他卖命的人。
　　他们在这里只是做基础的训练，究竟要专攻什么，这还得靡沛决定。
　　面对这个消息，未落倒是镇定得很，在书房里带着。一册书一册书的看，看不懂的就标注，看得懂的也认认真真的看。
　　在靡沛到府里的前一刻钟，未落还没到大厅集合，最后倒是让找不着她的先生们都虚惊了一场。
　　淮靖将军排场挺大，每个孩子都毕恭毕敬的称“主上”。
　　未落低下头，没看他，嘴也没动。
　　在一群人里，身着白衣，干干净净。
　　未落没在大厅待很久，先生叫了几个孩子留下，便让众人散去。
　　听别的孩子说，留下的孩子是要接受淮靖将军考核的。
　　未落觉得有些无趣，没有回屋，而在外头绿地那坐了下来，拿出没看完的书继续读着。
　　在外头待了挺久，书看完后，绕啊绕，看见了一排的大树，绿叶青翠。
　　还有断断续续的鸟声。
　　原来是一只雏鸟。
　　未落站在一米外，看着从树上掉下的雏鸟挣扎，之后无力死去。然后未落走近没了动静的雏鸟，蹲下，在附近较松软的土地上挖了一个小坑，双手捧着雏鸟，将它葬下。未落看了看稍微突出的土堆，站起身，又抬头看了树上她瞧不见的鸟巢，眼神没有改变，只是咬了一下唇后马上松开。
　　这一切靡沛都看见。
　　靡沛走近未落，未落仍然微仰着头，看着靡沛。
　　“心疼那鸟吗？”
　　“我救不了它。”
　　“生命就是这样。”
　　“我知道。”
　　“所以先戒掉心疼。”
　　未落眨了眨自己明亮的眼。
　　“知道了。”未落这样说。
　　靡沛没说话。
　　“靡沛。”未落先开口，“你要把我分去哪？”
　　“你想去哪。”
　　“我说我都不想，你会答应吗？”
　　“你要留在这一辈子。”
　　未落只是听了，觉得靡沛不会听她的荒唐的话。
　　“你的确不能白捡我回来。”未落这般自言自语，又重新看着靡沛对他说，“你就随便分吧。”
　　说吧，竟自顾自的走了。
　　原先洁白的衣裙也因刚才的举动而沾上了些尘土，未落不在意。
　　靡沛看未落离开的身影，似乎比前几个月见着她时高了一些。
　　靡沛喜欢未落的眼神，事不关己的清高态度，却又不是真对世事毫不挂心，其实是善良的小女孩，却也聪明的不轻易触碰这世界。
　　“未落学得如何？”回到自己办公的地方，靡沛问天佑。
　　“各方面都不错，文武培养起来应该都可以拔尖。”天佑看着这几个月记录未落的资料，“将军想把未落分到哪？”如今就只剩未落没确定分派的地方。
　　靡沛翻着与未落有关的小册子，四书五经学得好，女红琴艺也有所长，身体底子也是习武的好料子，这样的孩子其实虽突出但并非特别无二。
　　可靡沛一闪而过未落的眼神。
　　“淮靖府。”靡沛说。
　　天佑有些没听清不解其意的看着靡沛。
　　“将军。”
　　“未落和我们回府。”
　　天佑有些张大了嘴。
　　“卫国府有姜小姐，淮靖府也有未落小姐。”靡沛这样说。
　　天佑算是明白了靡沛的意思，马上颔首。
　　“我去打点未落小姐明天出发的事宜。”得到靡沛点头便下去了。
　　卫国府的姜小姐，是卫国将军从小带到大的义妹，但说是义妹，实际却是未来政治筹码的重要一子。
　　而靡沛，也是打着这样的主意。
　　不是没有专门培养起来送给别的皇亲大臣的女子，这人情交际虽是残酷，可却是不可少的，有多少难言的利益信任交织在上头。更何况受过专业训练的她们还能趁机为淮靖府送来无数情报。
　　身份难言的女子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有着淮靖府光环的大小姐，注定是最大的礼。

　　未落走得没声张，却引起不小的喧哗，可未落也没听见。
　　马车赶了两天，她到了淮靖府。
　　气势庞大的宅子。
　　未落踏进了这个门，就是淮靖府的大小姐，可这件事也没人知道，就府里的人被告知，这新来的小女孩身份尊贵，得好生伺候。
　　靡沛又请来一批先生，未落按之前的地方教的继续学，靡沛要求得严，未落倒还吃得消。
　　这般日子没过三个月，边疆告急，淮靖将军领旨出征。
　　“你要走吗？”
　　那天未落按靡沛要求的背书完后，她问。
　　“嗯。”
　　“我能跟着去吗？”
　　“不能。”靡沛直接说。
　　未落脸上倒也没有出现受挫的沮丧。
　　“我会好好学。”像是答应靡沛会乖乖听从先生教导一样，未落先做了承诺。
　　未落走到门口。
　　“靡沛。”未落看着靡沛，“你会回来吗？”
　　“会。”
　　“会很快回来吗？”
　　“时间说不准。”
　　“你也不知道啊。”未落又是像自言自语般的关上门离开。
　　那天夜里，天佑向靡沛报告军情。
　　一个段落之后，靡沛问。
　　“天佑，你说我们再带一个人走，行吗。”
　　“再带一个人，将军要带谁？”
　　靡沛没回答，若有所思。
　　“若将军想带未落小姐，也是早就决定好，至于再问属下吗？”天佑终究是跟在靡沛许久的人，马上猜透靡沛的心思。
　　“去帮未落整理一下行装。”
　　“将军是想亲自教未落小姐吗？”天佑难得调侃。
　　“你们也都得来。”靡沛喝了一口茶。
　　天佑笑着退下，到未落那里。
　　这次他们出征没有两三年是回不来的，将军这次带上未落，天佑想将军是真对这个淮靖府的大小姐上心了。
　　天佑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将军也是挺好的。
　　天佑和未落说，将军要带她一起走，未落歪着头想了想。
　　“枕头得带着。”未落只这样说。
　　说也奇怪，未落十年来席地而睡，被靡沛拣去，开始过正常生活，却怎么都睡不惯枕头。之前在暂居的地方，未落这种习惯也没人管，来到淮靖府，靡沛知道未落每每就寝都不用睡枕，说是不行，得改。
　　陈伯陈伯找来各式睡枕，都无法让未落安然入睡，一群人思索着怎么处理，将军已发话，不能不照办。照顾未落的刘姨说已被人枕过的睡枕也许可行。
　　可未落已不是一般人，哪能随意拿别人用过的东西，于是，第一个试的就是将军的睡枕。
　　没想到真好使，未落在上面安稳的睡了个午觉，从此，将军的睡枕就摆在了未落的房间。
　　“会收拾好的。”天佑笑着应。
　　“何时走？”未落问。
　　“明日早晨就出发。”
　　“那我去和陈伯、刘姨告个别。”未落说看了看天佑。
　　“陈伯、刘姨会开心的。”
　　“若他不带着我一起去，我也会和你道别的。”未落这般说，“天佑也会开心。”
　　天佑没应上话，未落就出去了。
　　天佑想，这未落，也真是不简单，往后几年让将军一教，不知会是怎样。
　　未落并不和靡沛大军一路，而是独自坐着马车，靡沛的心腹江羽等人护送。
　　在马车上，江羽和未落说了靡沛吩咐的事。
　　军营不比淮靖府，营有军规，不守不遵不成方圆，何况未落身份特殊，虽没人敢说闲话，也不能落下话跟。
　　未落听江羽一条一条念着条规，脸上是无特别表情，但是条条都听进去。
　　“未落小姐在营里这段时间，由属下教导您武功。”
　　“他要我学到什么程度？”
　　“将军说能防身就行。”
　　未落却是想他怕她成营里弱点，不能拖后腿才是。
　　“其他的呢？”
　　“将军没再吩咐。”
　　未落点点头，递给江羽一壶水。
　　“辛苦了。”未落诚心说。
　　淮靖将军的影子军首领竟教她这一小女孩一些防身武功，怎么也是委屈了他。
　　“天佑曾和属下说起未落小姐，果真如此。”
　　“说起我什么？”
　　“未落小姐识大体，懂事得很。”江羽温和的笑。
　　“也就你们这么觉得。”未落微微低下头，拍着膝上衣裙的飞絮。
　　“将军也是这样想的。”江羽正声说。
　　“我倒希望他别。”未落反而这样说，也不再继续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