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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烈火无情断生死 血水浸玉破金身(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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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烈火无情断生死血水浸玉破金身
“是我的错。”方夫人沉默许久之后突然叹道。
夜幕已降临,两人却在黑暗中行得极缓。整个夜晚都仿佛陷入了沉思。
青城缺转头向她,似是问询。
“听爹说,阿雨的娘是怀着她来到苏耶的。那是我才刚出生。由于她娘刚生了一场重病,又孤苦无依的,郡里人都很照顾。但她的身体一直没有好起来,反而在生下阿雨后愈发虚弱,最后……
“阿姨走的时候阿雨才六岁,虽然爹把阿雨接到我家来照顾,但她仍无法从失落中走出来。
“阿姨下葬后不久的一天夜里,忽然听得有强人自城东头进来,整个城一下子全乱了。当时在西城都能看到东边的火光,大家纷纷逃出城,爹娘也是抱起我就走。直到出了城,确认强人不会找到之后,才发现阿雨不在。
“第二天天还没亮,爹就潜回城去找阿雨,而苏耶,只是一座灰烬下的死城……
“如果不是忙着带我走,爹娘是不会忘了阿雨的……”方夫人在马背上,泣不成声。
“其实……那并不怨你,你不要太过自责。毕竟,阿雨还活着,对于她的亲人而言,这已经够了。”青城缺望着前方,试着安慰她。
风声似泣。
“可是,青龙庄和璃焰宫,是死敌。”方夫人叹息。
青城缺的手轻轻拂过水幕剑:“至少,我们还不至于非你死我活不可。毕竟阿雨的身上流着青家的血。”
逆着汹涌的人流,阿雨极快地奔跑。她穿梭在因恐惧而失控的人群中,好奇人们为什么那么害怕。阿雨并不害怕,她知道她只不过是去拿一样东西。她认为是这样。
一路向东,人渐渐少了,人群的嘈杂已远。阿雨轻轻喘着,擦着城墙,在黑暗中向家摸索而去。
远远的传来噼噼啪啪的燃烧声,像是谁在低语。熟悉的家门在黑暗中渐渐映出形骸,阿雨向着它跑去。
只要进了家门,她就能拿到爹的画像,然后回去找娟姐姐。这样娘就不会怪阿雨弄丢了娘最宝贝的画了。
阿雨想着,天真地笑,小小的手摸到了家门,开始发力推。
骤亮,火光。
阿雨被人横腰抱起,高高举过头顶。家门就这样逃离了她可以触到的范围。
一切发生于一瞬间,阿雨还来不及反应,此时才开始尖叫。
那个披着虎皮的大汉举着阿雨,一脚踹开脚边的挡门石,咒骂道:“妈的,都跑了,就留了个娃娃。”
“老大,带回去给少爷当媳妇儿好了。”跟来的是三五个不修边幅的汉子,个个带刀。
“老大”把阿雨扔在脚前,叉腰,唾了一口,道:“老子的儿子当然是老子选媳妇,哪轮得到你做主?”
方才说话的忙陪着笑脸,连道:“是、是……”
身后越来越热,是火烧过来了。阿雨望着愈近的火光,又转头看看近在咫尺的家,看到面前的人身上还挂着一把滴血的银刀。
“妈的,一刀砍了这个娃算了,省得老子心里不爽!”汉子解下银刀,直挥而下。
荒蓦然坐起,倒吸一口冷气。背后的细汗一边风干一边吸走热量。
荒摇了摇头,想甩开噩梦的纠缠。不知为何,多年未梦的情境又再重现,仿佛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柔弱的孩子。
月光透过窗纱撒入,水样的安静。
靠着床头,渐渐平息。
“没事了。”荒在心里安慰自己,一如十年之前。
旭日东升后,婆罗科努之巅开始回暖。
直到屋里渐渐明朗起来,直到荒看清了案上画轴的轮廓,荒才回过神来。被子里的脚已经捂热了,双手却是冰凉。荒看看周围的一切,确认自己已不再置身梦境,这才起身。
脚步不由自主地挪向案边,荒凝视着昨日从苏耶带回的画卷,心中有一种冲动,想打开它,再看看它。可是不敢伸手。就这样足足站了将近半个时辰。只有呼吸,高低起伏。然后叹了口气,把画卷插入桌案旁一个青瓷画筒内,摆弄一番,让它不致引人注意。
就在这时,荒听见了敲门声。
打开门,白衣男子站在门前。他是白戟,尊主的护法,也是尊主最信任的人。不待荒开口,白戟道:“尊主的玉露今日已炼成,本当我亲自去取,只是尊主这边实在走不开,白戟劳左统领代白戟一趟,去药王轩将玉露取来。”
“白戟大人有吩咐,我自当照办,又何必如此客气。”荒和颜道。
白戟略微躬身,面色淡然:“有劳左统领,白戟不胜感激。要务在身,先告辞了。望左统领快去快回。”
荒点点头,白戟转身径去。
“白戟大人,”荒突然叫住了他,“多谢大人当日刀下救命之恩。”
白戟回过头,一直淡漠的脸上多了几丝笑意:“十年沧桑,又何必再提?你一直敬我,已是谢过了。”
“大人十年来一直照顾,敬您自是应当。”荒说得一脸认真。
“呵,”白戟笑一声,爱抚地看着荒,“你这丫头,堂堂璃焰宫左统领,什么时候才能不那么孩子气?”
荒笑笑,目送白戟行去。
鸟语阵阵,绿树如荫。
婆罗科努横绝南北,璃焰在东,药王轩在西。药王轩的主人姓句,号“鬼神句”,医术鬼斧神工,脾气却怪,有求医者,救与不救往往随性。药王轩为璃焰疗伤制药之所在,却不属璃焰,无论何人,甚或是璃焰之死敌,句药王都有救治的可能,是以药王轩有专路直通山下,供外人来去,璃焰中人则由山巅石道进出。药王轩以驱寒固热之药养殖花木,故虽在积雪山巅,亦能鸟语花香。
刚进药王轩,便闻药香氤氲。荒轻车熟路,径入“鬼神榭”,身后四名下属恭然随行。鬼神榭居于药王轩正中,是药王居住研医之处,榭下无水,却有数尺寒冰,屋榭底部有隔层,终日以药草炭火熏烤,以保榭温。
荒在鬼神榭前堂中停步,堂上一匾,书:生生死死。
荒朗声道:“句先生,奉尊主之命,请取玉露。”
听得里面瓶罐互碰,闻得气味非常,璃焰一行立于堂上,药王轩竟无一人理会。荒不以为怪,负手而立。身后四人也低眉垂手如常,无一人妄动。
要知鬼神句嗜医如命,便是寻常药物,也能配之忘情,往往如痴如醉,耳不能闻。荒与句老先生乃是多年医患,素知他老人家的习气,故而习以为常。所带四人对句老脾气秉性不知,只因璃焰素来戒严,不敢有所差池。
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里面人声骤起:“成了成了,喝我老句一口玉露,胜十年苦修!”
荒不禁莞尔,却知此话毫无夸张之意。
衣带斜挎,白发披散,鬼神句手捧一只黄龙玉瓶跑来,廊上木板随着脚起脚落“啪啪”作响。平日道貌仙骨,研医疯如顽童,连荒也不知他到底什么样算正常。
“来来来,新鲜出炉的玉露,小白你可得小心拿着……咦?”鬼神句奔到堂上,停了脚步,“荒丫头,怎么是你?”
荒笑而不语。果然句老先前什么都没听见,不过……能给严肃认真的白戟取上“小白”这么个可爱的外号……白戟大人一世英名,就这样毁在了鬼神句手上,真是令人唏嘘。
鬼神句浑然不觉荒心里的小九九,只是手忙脚乱地翻出一把小刀,一边在玉瓶颈上划上一道痕,一边喃喃:“荒丫头你只怕得快点,连小白都走不开,你们尊主练功指不定出什么岔子了。”语气竟严肃了下来。
荒也不敢再嘻笑,双手接过玉瓶,道:“代尊主谢过句先生,今日先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先生。”言罢退出鬼神榭。
“丫头,毒要是发了记得自己来取药!”身后是句先生每次必说的临别赠言,荒却知这次他用的是密音,一行五人,仅自己可闻。
自药王轩一路行来,几是脚不沾地,身后四人已远远落在后面。荒片刻不停,直走至尊主寝殿前,双手奉瓶,却是莫名的心慌。她知道此刻挂心的原因,却不敢多想。
殿门缓缓而启,门内护卫成双排而守,躬身道:“左统领请。”
荒抬步走入寝殿,察觉到骤升的气压:宫主的卫队竟在殿内严阵以待,宫主盘膝坐在玉榻上,白戟坐在他身后,掌心直抵其背,神情肃然。
一向不敢直视尊主的她偷眼向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望去,只见威严的面容和额边难抑的细汗。
荒奉瓶躬身,道:“禀尊主,玉露取到。”
宫主闭眼不答,只微微点头。中卫队长即妄亲自上前,接过黄龙玉瓶,周身检查过后,方才开启瓶封,向一只小杯中倾出少许,然后躬身请命。
白戟在尊主身后皱了皱眉。
依惯例,宫主所用汤药皆得左右亲试。鬼神句在瓶上划痕,便是在标示试药之量。白戟作为宫主的护法,往日汤药自是为他所尝,然而当下宫主修炼已到紧要关头,他怎敢随意撤掌?
荒竭力调制着呼吸,企图平复心中的忐忑。终于,她抬起头,下定了决心。“瞬影愿为尊主试药。”瞬影是她正式成为杀手后的名号,一如血残之于孤。
宫主嘴角微动,却因血气方乱,难以开口。即妄已知其意,奉药浆于前,躬身而请。
乳黄色的液体映在荒的紫瞳间,荒抬杯,一饮而尽,继而原地盘膝,运功片刻,方才重新立起,禀道:“无妨。”
即妄立即奉药,宫主伸手,动作虽缓,却平稳如常。服药,运功,面色渐缓。众人心下稍宽,然无宫主吩咐,仍无敢妄动。
待得宫主内息运过一个周天,白戟终于撤掌。宫主轻轻吐出一口气,自觉冰焰大法又盛一层,俨然而起。然而尚未立定,竟觉丹田突涌上一阵灼热,继而寒热往复。他突一踉跄,跌坐回榻。
卫队诸人齐齐一惊,一时人人不知所措。尊主执掌璃焰十余载,修为深不可测,众人皆未曾见他此般狼狈苍白。白戟欲再运功相助,但方才实已勉力为之,现下更无半点内力可收。
静默之时,只见宫主突然目瞪殿下的荒,道:“玉露……”中气已无往日充沛,然威势未减。
荒正当忧心茫然,骤然意识到尊主有疑己之意,还未及辩白,左、中、右三卫队竟全身而动,排开阵型,将她围在当中。眼见身周诸人如临大敌,荒脑中一片慌乱,颓然跪倒,辩道:“瞬影绝无谋害尊主之行,望尊主明鉴!”然而自己今日突献殷勤,取瓶试药,大逆平日之道,能否得到上尊的信任,实无把握。荒已然一身冷汗。
白戟稍稳内息,命道:“中卫即妄,速去药王轩,务必请得神医亲至。”即妄见尊主闭目不应,便躬身领命,疾奔而去。
度时如年。
冻结的局面终于被打破。鬼神句一步跨入殿来,未见行礼,直奔宫主身侧,探息问脉。
“如何?”宫主问。
鬼神句只是皱着眉,许久,才直身,转而面向荒:“丫头,你该不会是在来的路上把玉瓶弄坏了吧?”
荒全身早已僵直,听得此言更如雷击:“尊主,属下……属下奉命而行,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即妄躬身道:“禀尊主,左统领所奉药瓶,确完好无损,瓶口蜡封也未有损失。”
宫主仍无表示,鬼神句却听得抓耳挠腮,喃喃:“怎么会?所以东西都药洗过,怎么会?”
“即妄,”宫主沉默良久,突然开口,“撤阵。”
卫队立时退去,复立两边。荒骤蒙大赦,心中五味陈杂,却仍不敢平身。
“瞬影,你并无叛宫之心,本座相信。几年来你为璃焰出生入死,本座看在眼里,知你忠心,也希望你勿令本座失望。”宫主端坐而言,眼中深不见底。
荒俯首道:“谢尊主宽宏。属下视尊主为天,绝无半点二心。”
“瞬影,今日之事,不必再提。你可明白?”
“是,属下明白。”明白尊主不欲将重伤之事宣扬与众。
宫主满意地颔首:“下去吧。”
“是。”荒立起,只觉双腿僵麻,后背虚凉。当下不敢逗留,欠身退出寝殿。
看着殿门重新闭起,许久许久,荒才慢慢回过神来,收拾起今晨的狼狈。
昨日今日,恍如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