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禾》诸鸣我

2、第二章

　　最重要的客户，合同谈判往往是最艰苦的。
　　眼前的2176#合同，从立项到现在已经过去有二个多月，单子是副总裁亲自出马拿下的，招标书明确规定：开标之后三个月内双方必须就招标事宜签订合同，否则废标。标的金额太大了，这个合同能否谈下来，关系到公司一个季度的forecast能否完成，甚至对公司这一年的forecast都举足轻重。
　　但是现在，谈判进入了胶着状态，矛盾集中在免责条款、侵权保证条款、软件维护和升级服务条款以及出口审查条款四个方面，因此相对于财务部和技术部，连禾的法律部承受的压力最大。
　　在PREZI上将PPT下载下来，连禾长舒一口气。昨天在召集的团队会议上，销售部、技术部、财务部和法律部最终达成共识，根据会议讨论结果，今天下午2点在客户公司举行的合同谈判将由连禾主导，为了防止客户在谈判的时候将注意力游走于30多页的合同文本中，连禾希望通过PPT将会议日程有效控制在矛盾集中的四个方面上。
　　不到一点钟，金融事业部老总李小农已经先其他同事踱到连禾的办公室来了。李小农是湖南人，而且是湘西的，至今说话有口音，据说训斥下属的时候，除了他的秘书，没几个销售能把他的话全听懂。名校毕业，26岁把硕导如花似玉的小女儿娶回家，32岁评上副教授，外形一点也不玉树临风、纯技术出身的李小农绝对是个头脑清晰、思维敏捷的人。公司的房地产客户市场由他自白纸一手开创，等公司产品在这个领域的市场占有率达到80%的时候，他又溜达着跑去开拓金融机构客户市场，如今公司的金融软件华北市场半壁江山已稳收囊中，2176#合同是他在华东市场的第一役，他是重视的，务必保证这个项目每一个环节的顺利完成。
　　昨天大家约定出发前在连禾的办公室集合，结果来的最早的居然是级别最高的，连禾从内心感到佩服。出于礼貌，连禾站起来请李小农坐到沙发上，自己也跟着做过来。李小农也很客气，摆手说：“小禾，你忙你的，我就是来你这儿坐坐，我们事业部那边太吵。”
　　李小农一身墨黑的西服，铁灰的暗纹领带，坐在沙发的一端，身边是个本土款式的电脑包，姿态十分低调。连禾为他泡上一杯杭白菊，他悠悠喝着茶的功夫，其他的同事也陆陆续续到了。
　　这是合同签署进入倒计时的第一轮谈判，客户方也非常重视，除了之前一直在接洽的信息设备部经理，李小农昨天在会上说，客户公司的副总裁也会参加今天下午的谈判，因此希望大家着装庄重一些。结果今天在连禾的办公室集齐了一看……一水儿的黑色西服套装。
　　这个时间正是高峰期，为防堵车迟到，一行六个人穿着黑色正装浩浩荡荡的离开公司决定去乘地铁。地铁上倒是没什么人，六个人一字儿排开坐在橙色的座位上，黑压压一大片。
　　怎么现在的□□也坐地铁吗？
　　感觉到车厢里周围人所投来的异样的目光，技术部的Peter没能顶住压力，率先从口袋里掏出墨镜，默默的戴上了，看到有先例，财务部的帅哥Leslie也戴上了自己的□□镜，然后是李小农，然后是连禾，然后第一个围观群众默默的走到了隔壁车厢，然后第二个，然后……这节车厢默默的变成了某六个人的包厢。
　　客户公司位于CBD，办公室所在的大楼便是这家公司的产业，大楼一层门厅前的广场上，做成深咖色的大理石地标上赫赫刻着公司名号。
　　到了客户公司前台，信息设备部的秘书小姐已经在那里等候了，客气有礼的将他们一行人引至28层的一间会议室。
　　“公司今天弱电工程更新，其他会议室都在翻新隐蔽工程，所以我们设备部申请借用董事长的这间私人会议室，各位请进吧。”
　　50平米左右的一间小会议室，贴合房间形状剪裁出来的浅色长绒地毯铺了整个房间，踩上去一点声音也无；四壁都用半米见方的黄榉木木板一直包到天花板的墙角线；会议室正中放着一张同样是黄榉木包边的椭圆形会议桌，宝石蓝色的丝绒靠背椅，绒面上有不易察觉的花朵暗纹，没有扶手，椅背却高过头。
　　会议室的另一头，一扇半人高的三折屏风上镶着明清风格的釉上红绿黑三彩瓷，白色的底子，上面的粉彩人物却是高鼻蓝眼，一派西洋风俗，很有年代感。屏风过去便是一块休息区：有两张乳白色的长沙发椅，螺纹凹槽的沙发腿带着弯曲的形状，峦形起伏的靠背上是镂空浮雕，十分的路易风格，两张沙发椅中间的白色木质矮几，有一条几腿上橄榄枝的浮雕图案攀缠而上，矮几上放着一套玻璃水杯。
　　休息区的那一边便是狭长的落地玻璃窗，厚重的深杏色落地窗帘拖着浅金色流苏，秘书小姐走过去解开同样垂着长长金色流苏的窗帘扣，房间吊顶的水晶灯便突然璀璨了起来。耳边所有的杂音都被长绒地毯吸掉了，连禾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刹那间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仿佛置身神秘的东欧老皇宫。
　　矮几上的玻璃杯被端了过来给李小农他们倒水，连禾将杯子拿在手里，看向杯底，上面有一个美杜莎的人头图案，VERSACE的冰晶家居系列。头顶上的水晶吊灯将菱形光斑投在会议桌的大理石面上，上面的五彩云母石嵌片和掐金丝花边熠熠的闪着光芒，手中的水杯在掌心落下变幻的花纹。
　　这一趟看下来，连禾觉得有点眼晕，不免跟大家交换了下眼神——果然是董事长的私人会议室。这么尊贵，一会儿都不知道怎么张口谈合同了。
　　“哎呀……”技术部的Peter打开自己的电脑，摸着桌面说，“大理石的嘛，散热不好啊。”
　　技术男很嫌弃。
　　正说着，客户公司的信息设备部陈经理和其他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一作了介绍，客户那边主谈的除了陈经理，还有他们的一个刘副总。大家落座之后，陈经理便开始对李小农施压：
　　“哎呀，李总，你们这个合同可真不好谈啊，谈了两个月，那天我们老大见到我还问起来，说：‘合同谈得如何？不行就尽快和第二名的公司联系起来。你的新系统不敲定，业务部门的新产品就会受到影响。’连小姐你看，”他转过头对着连禾，一副委屈的表情，“我打工都打到给大boss施压了，以后还怎么混？你们应该多给我一点诚意，让我有点信心给老板交代啊。举个例子说，免责条款里，你们连数据丢失也不负责任，你们这什么软件公司啊？”
　　话到这里，连禾立刻接过来说：“陈总，和贵公司的交易量相比，我们这个交易系统的价格简直是九牛一毛，但是却要我们为贵公司的数据丢失负责。别说丢了个零，哪怕丢了个小数点，这个损失我们公司承担起来，我们这些人就全部都要被裁员了。”连禾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李小农，得到肯定的眼神后，她继续说：“但是贵公司之所以选择我们公司，也肯定对我们产品的安全性和优异性是认可的，这款产品在华北地区85%的市场占有率也很能说明问题。对于数据丢失，我们技术部会非常完美的解决这个问题。”
　　说到这里，Peter已经做好了PPT演示的准备，踌躇志满：“技术上，我们可以将交易数据的备份频次提高120%……，这就很好的屏蔽了数据丢失的可能！”
　　“即使有数据丢失，也不可能是因为我们的产品所造成的，”连禾看了一眼自己人，语气坚定的说：“这一点可以在三个月后的压力测试当中得到验证，如果我们今天把合同敲定的话。所以我们认为我们不该为数据丢失负责任。”
　　坐在连禾左手边的财务部Leslie，表情认真的看着客户公司的三个代表，却默默的在桌子底下将连禾的左手扳成竖大拇指的手势，连禾不易觉察的弯了下嘴角，两个人在桌子底下十分欢乐地撞了一下拳头。
　　四个小时的合同谈判，连禾主导，李小农压阵，其他四个同事都是连禾的老搭档，谈判桌上向来默契。信息设备部的陈经理在即时打印出来的合同上低着头骑缝签名的时候，坐在他旁边的李小农朝连禾这边投来一个嘉许的眼神——谈判完胜！
　　拉开窗帘，窗外竟然开始下雨。因为李小农他们都没有开车，于是一行人一起乘电梯到了B2的车库，陈经理那边安排了两辆车，因为合同顺利谈下来，晚餐由他们老总请大家去西郊宾馆。
　　“诶，庄总人在公司？”陈经理指着地库里的一辆香槟色的奔驰问他们的刘副总。
　　“他一下午都在，刚刚我们在会议室谈合同，他就在隔壁自己的办公室里开电话会；而且他让我们先去，一会儿他也过来。”
　　“一会儿庄总也过来？哟，李总，”陈经理转过头对李小农说，“你这面子可大了，我设备处谈这么多合同，第一次看到我们大boss跟供应商吃饭。”
　　李小农听了这话，走近拍了拍陈经理的肩说：“一会儿饭桌上，还要陈经理给多引荐引荐，我们多交流！多合作哈！”
　　显然，合同谈定了，甲乙双方心情都很放松，一行人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到了包间，大家坐定，李小农就开始带着他身边的哼哈二将开始推杯换盏起来，觥筹间，大家的话匣子都打开了，李小农开始有意无意的向陈经理打听起他们所说的大boss庄总。
　　陈经理说:“嘿，想知道我们庄总，那可是神一样的人物。我到现在都搞不懂，他那么年轻，怎么就对市场看得那么透！”
　　他们刘副总也接着说：“庄总虽然年纪比我们轻，但是这个市场他进得很早很早。当年他刚从法国回来入行，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业内都不看好他，觉得不过就是又来了一个二世祖而已。结果当时，正好赶上海际证券那事儿。海际证券你知道的，庄总在这件事上一战成名，在当时，那绝对是少年英雄。”
　　李小农接过话头说：“海际证券那事儿我听说过，据说是串通起来企图通过套利交易赚一笔，让你们公司作为主承销商背黑锅。他们这么个玩法实在太不地道了，金融行业打破游戏规则，是要出人命的。”
　　刘副总接着说：“所以对这种不守规矩的，就要像庄总那样狠狠的治。现在你还听说过海际证券的名头没有？没有！早就从这个行业消失了。所以啊，几大证券公司的老大当中，数庄总年纪轻，但是他见过的阵仗绝对不少，这么多年下来，早就是金刚不坏之身了。而且，你想他那样的家世背景，不可能没有渊源的，对上面……”副总用手指向上指了指，“所以，天时地利人和，没一样不握在他手里。”
　　“呵呵，所以跟着庄总，绝对有汤喝，还有肉吃。”陈经理向来有眼色，会说话。
　　“绝对的。2007年那次，市场一片热，谁都进来了，只有庄总领着我们急流勇退。当时我还看不明白，那么多热钱，谁看着不眼热。结果短短几个月之后，多少庄家消失了。”副总说起当年的那些惊涛骇浪，不禁有些唏嘘。
　　连禾觉得他们说的这样的人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不是她这个级别可以想见的。所以她很务实的将全部的注意力转移到了各式菜色上。她向来是个吃货，何况又谈了一下午的合同，每道菜上来都觉得秀色可餐，食指大动。所以，当包间门被打开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庄东晓的时候，只有连禾慢了半拍，还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手托着刚浇了醋汁的蟹壳，一手拿着一只权作搅拌用的蟹脚，吃得很有滋味。
　　这个样子，庄东晓一眼便认出她了。
　　一众寒暄下来，大家各自落座。庄东晓被迎在上首，正好坐在连禾的对面，一副似笑非笑的眼神望过来，连禾心里就很没底了。刚刚大家都在逐次跟庄东晓握手的时候，只有连禾还陷在自己的震惊小宇宙之中没反应过来，直到李小农把她拖过来，她才稍稍回到现实世界。
　　只能说，现实世界实在是太小了。
　　那天在病房见过之后，连禾便再没见过庄东晓了。
　　但是庄东晓雷厉风行的做派，连禾很快就了解到了。在连禾跟庄东晓的秘书交接了入院和车辆事宜之后第二天，这位秘书便给她快递了一张银行卡，连禾拿着卡感到莫名其妙的时候，第二封装着密码的快递和秘书的电话一并到了，秘书小姐在电话里说：卡里的现金是给连禾的酬劳，请她务必收下，庄总仍在养病，不能亲自登门道谢云云，口气相当职业化，连禾便老实不客气收下了。后来去查余额，卡里的钱足够她把剩下的房贷一次还清，连禾反而不敢用了。再后来，庄东晓出院的时候给她打了个电话，当时连禾正在跟自己的老板汇报#2176合同的进展，庄东晓完全没提给她的那张酬谢卡的事儿，连禾也就对着电话草草说了一些不用谢的客气话便挂了，把还卡的事儿彻底给忘了。
　　“早知道他是#2176合同的终极大BOSS，我就……，也不用……，何必还……，真是……，哎……世事难料啊。”连禾老声老气的在心里为自己做总结，放着这么大的后门没用，实在是可惜了。
　　连禾借着打电话的名义走到包厢外，脑袋里百转千回了无数次，只是这么丰富的内心思想活动，别人是看不出来的。Peter和Leslie都借故跑出来吸烟，Peter拉了一把连禾， “诶，看他们这个庄总是挺年轻的，不过那会议室的装修，可真是厉害。那挂外套的衣架看见没有，镶象牙的，我可是头回见。”
　　“那是范思哲家居的东方魅力系列，描金嵌云母石的！还象牙呢。”没等连禾答腔，帅哥Leslie强势插入，一副“你个没见识的”表情说，“男人有没有钱，就要看他买什么样的家具。有没有？”
　　“特别有！”Peter跟连禾异口同声。
　　对他们两个认低伏小的态度，帅哥很满意，揽过Peter的肩，语重心长的说：“兄弟，我知道，有些事，有些情，永远都是处于你们这些技术男的思考能力范畴之外的。”
　　。。。。。。。
　　掐了烟头，Leslie袅娜着绝尘而去。
　　一回到包间，李小农就喊着连禾的名字：“诶，连禾，就等你回来呢。知道吗，庄总也曾在法国留学过。庄总，我们这位连禾连律师，也是在法国进修过的。”
　　陈经理立刻凑趣道：“那跟我们庄总太有缘分了，必须得走一个哈。”
　　说话间，连禾手里已经都了满满一杯红酒，人也被推到庄东晓的近跟前。
　　连禾向来是不能喝的，只是这种情况下，他偷瞄了一眼李小农，看他的眼色，这一杯是躲不过去了。连禾吸了口气，举着杯对庄东晓说：“庄总，我敬你，谢谢您对我们公司产品的支持。”说完便仰着脖子准备一口干了，哪知才喝了一口，就被庄东晓拦住了。
　　“如果这一次双方合作顺利，以后我们两家合作的机会还很多。连小姐，这次随意就好。”庄东晓意味深长的看了连禾一眼，“我们以后的机会还很多。”
　　大老板都这样说了，陈经理自然是懂的，立马跟过来对连禾举着杯说：“是啊，是啊，连小姐，你随意！这次跟连小姐沟通非常愉快，所以我必须得干！”
　　有庄东晓这样压了一下阵，后面连禾统共也没喝多少，不过脸已经开始红了，连禾觉得自己得到包间外面换换气纾解一下才好。倚靠在走廊的墙壁上，连禾低着头捧着手机回了几条微信，脸还是很烫，想去洗手间用冷水拍拍脸。一转身，庄东晓欣长的身形就在眼前连。连禾楞了，他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自己完全不知道。连禾背靠在墙壁上，两个人离得那么近，连禾需仰着头看向庄东晓。
　　走廊的水晶灯投下暖黄的光，庄东晓一手撑在她身后的墙上，便将连禾罩在自己的身影之下。两个人之间的空气似乎凝滞了，连禾摸着身后走廊墙纸上浮凸的花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一会吃完饭去K歌，你去吗？”庄东晓问她。
　　“去……嗯，不去。”连禾点点头又咬着唇摇了摇头。其实，她知道是李小农要做东请客户再去KTV加深下感情，所以按理她也应该同去的。只是，自己酒量太浅，此时已经有点晕乎了，真去了到时如果忘我的霸着麦就不好了。
　　“好。一会我送你回家。”庄东晓说这话的时候，轻轻的捏了下连禾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其实只是轻轻的捏了一下，但是连禾完全未曾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加上说话的口气那么熟稔，仿佛……，仿佛他们根本就已经认识了很久一样。连禾觉得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就那样靠在墙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单薄秋衫的衣领里，露出她修长糯白的脖颈，此时，也一并都泛着粉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