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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往事如烟 ...


  •   白梁才第一次看见宁玥濯是在一九六七年十月的一个下午。
      十月,早生的无核桔已经采摘完毕,一筐一筐金灿灿地等待着运往外地,下一批的晚桔还未到季节,圆滚滚的像小灯笼一般缀在枝头煞是可爱。那年是桔子的大年,桔子还未像后来那样泛滥成灾,在那物资匮乏的年代还算是稀罕物品。渡过了几年的饥荒,眼看着日子又一天天地好起来,上面的指标超额完成,村支书的眉眼是亲切的,秋风的寒意掩不住村民眼中的笑意,所以即便城里一批一批地斗死人,在这江南的偏远小村里,生活还勉强算是祥和,来插队的几个知青已经陆续回城,生活眼看着又要回到它几千年一直走过的轨道。
      就在这时候,宁玥濯的到来,就像一颗不大不小的石子儿,投在了这个深不见底的小水潭里,激起了不大不小的涟漪。

      那是十月的一个下午,王秀珍记得清清楚楚,丈夫中午回来,喝了一点小酒,脸上还带着些喜气的时候,村支书一脸神秘地敲开了他家的大门。
      “良才!良才!和你商量个事儿!”村支书张卫国在他家门口喊,然后褚良才就匆匆忙忙地跟着走了。
      半个小时后,他在村支书简陋的办公室里,看见了那个叫宁玥濯的女人。
      宁玥濯像雕像般地坐在墙角的椅子上,双眼空洞地望着窗外,见到白梁才进来,只是微微颔首,傲气的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扫,便又望向窗外,仿佛此时屋内的事情完全与她无关似的。
      好漂亮的女人!白梁才心中猛地惊了一下,脸上却不动声色。多年以来,村领导换了一届又一届,始终没他的份儿,但村里的大小事务,商量起来总少不了他,便是因了他这份他这个年纪少有的沉稳。
      和村里的女人不同,宁玥濯的美是冷的,看不见半点血色的肌肤上,一双深不见底的乌瞳透着寒光。连看人的眼光都是冷的,扫过去的时候,身上仿佛结了层薄冰一般,动弹不得。虽然身上是最朴素的蓝色卡其布衫,但那股官宦人家太太典型的傲气却从衣衫里跃出来,欲盖弥彰。
      “怎么办?”村支书的脸上浮现出少有的为难神色。“收还是不收?”

      宁玥濯是逃回村里来的。她的丈夫——传说中的苏联间谍,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抱着一本毛选,从一幢被改造成交代室的小楼里跳了下去,当场死亡。至于她本人,她只说是村里老宁家的孙女儿,其他的,一概问不出来。宁玥濯仿佛铁了心似地一言不发,一副任人处置的样子,让张卫国恨得牙痒痒,但是她手里那张县长的介绍信,却不能不考虑。
      “寡妇门前是非多,这个你是知道的。”白梁才沉思许久,道。
      “可是——她有介绍信,你说这……唉……”支书仿佛找到知音,拉着他不住地吐苦水。
      “介绍信呢?”白梁才的脸上只有公事公办四个字。
      雕像终于动了一下,白梁才只看见一个恍惚的白影在他面前一晃,他不敢多看,马上接下了信。
      “好吧,”白梁才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拍拍村支书的肩膀:“收。”
      宁玥濯就这样住进了村里。

      “妖精!”王秀珍第一眼看见宁玥濯的时候,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她开始担心她的丈夫:玲子才满月,却不是个男孩儿,婆婆没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有些怠慢的神色。白梁才却没有责备她——他给孩子起名叫白玲,一样地疼爱。
      “重男轻女那是封建思想,这年头女娃一样地能成大事!”他安慰妻子。王秀珍原本应该心安的,但是看见宁玥濯的时候,她隐隐感觉到了危机的存在。
      其实不止她一个,看到宁玥濯的时候,北村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开始担心自己的丈夫。
      “她有介绍信,我有什么办法?”她半夜醒来的时候,看见白梁才站在女儿的床边,抽着烟。“大伙儿都怪我把祸水往村里引,可我有什么办法!”他有些愤愤然。秀珍下床,怀着愧疚给丈夫披上衣服。“睡吧,我不怪你,”秀珍说。
      “阿七啊,要是我家那口子像你家梁才我就放心了哇!”七姑八嫂的到她这里诉苦,最后总是这样一句话。她只有把苦往肚子里吞——无论如何,白梁才夜归的时间,是增加了。她怪自己胡思乱想,却又控制不住。她时常神志恍惚地抱着玲子,泪水滴在白玲的脖子里,白玲哇哇地乱哭起来。寒冬的夜晚因着这哭声显得格外幽长。

      “妈的!臭婊子!我就不信你敢说出去!”白梁才四下张望,确信无人,才从屋里走了出来。青白的月光照在青灰色的石板上,惨淡惨淡的。人踩在石板上,咿呀作响,竟有些凄然。
      宁玥濯打开窗户,让月光洒在自己裸露的肌肤上,白莹莹的一片。她的心慢慢沉下去,冬夜空气中的寒意,竟也感觉不到。她想起已故的丈夫,死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灯火俱灭的,人的心好像漂浮在黑暗的大海里,随时会被吞没。
      傍晚的时候,她从收音机里,听见了赵县长变成资本主义走狗的消息。她知道用不了多久,也许是另一个夜晚,赵三水这个人就会从世界上永远地消失。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消息被广播的前三天,赵三水已经喝煤油自杀,那双家族遗传的黑眼睛到死依然寒气逼人,睁大了望向青天,似有无数冤情无处诉。
      她把介绍信慢慢拿出来,撕开,揉碎,一粒一粒吞入胃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为取回这封信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或许,这在北村人的眼中,根本算不上代价。这是所有人都认定了的事实,她只是把事实再重演一遍而已。她没有哭,从小母亲就告诉她,眼泪是给亲人朋友的,对敌人只要恨就够了。何况,她对白梁才连恨都谈不上。只有她,从住进北村的第一天起,就知道白梁才要的是什么。他需要的只是一次机会,一个把柄,一把足够威胁她的刀。他像一个猎人一般很有耐心地等着,等着这样一天的到来。而这样一天终于还是来到了。
      她苦笑着关上窗户,披上衣服去做饭: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不会太远,她需要一点点温暖,给自己活下去的勇气。

      一九六九年。
      春的气息给寒风料峭的小村庄带来了希望。细嫩的芽尖在薄薄的冰层底下破土而出,挂着融化了的雪水,滢滢如翠玉一般。村里人家门口的对联还未揭完,褪了色的红纸留着残破的几个大字,“年年有余”或者“瑞雪兆丰年”,仿佛残留的幸福,舍不得离去。
      村长和支部书记召集了大伙儿,宣布中央新的指标,还有村里要建公共食堂的消息。吃白食的时代已经到来,村民的脸上带着憨厚耿直的笑容。就在快结束的时候,宁玥濯忽然走到了前台,乌黑的眼睛里看不见忧伤,只有冷冷的嘲讽依旧。她抬头,甚至面带微笑地,宣布了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她怀孕了!
      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出现在村里,仿佛消失了一般。白梁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不敢说。但当大伙儿过完年,准备来年的春耕的时候,她又奇迹般地出现了,和颜悦色地,甚至有些楚楚可怜地解释说:孩子不能没有父亲,因此她非常希望这个父亲能站出来,并保证只要他愿意,她们三人可以永远从这个村里消失,不再给大家添任何麻烦。末了,她补充说,她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位父亲是谁,但她希望他自己站出来。
      王秀珍的心里一冷,她看见丈夫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白梁才走了出去。
      村民哗然。一时间议论咒骂讥讽像烧开了的水般沸腾开来。
      “走吧!”宁玥濯冷笑了一声,对白梁才说。
      白梁才踌躇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那是王秀珍最后一次看见自己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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