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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二次葬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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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健一直没睡好。
他先是梦见了母亲的坟幕,黑色的土堆上树着白生生的碑石,上面朱红的漆写着几个大字:北村朱氏之墓。然后他梦见玲站在坟头,打着伞回过头来,对他说:“健哥,我要走了,记得回来看我。”睡梦中他甚至听见老家隔壁的大狗依旧对他狂吠不止,让他半夜无端地惊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爬下床,拿出几片安眠药,合着牛奶吞下,这才沉沉睡去。
清晨睡意未消的时候,健接到了表姐打来的电话。
“快!快回来,玲子出事了!”表姐的声音像一把尖刀划开了健朦胧的意识。
“什么?怎么回事?”健感觉自己拿话筒的手微微颤抖。许久,放下了电话,冲向门外。
玲子是在前一天下午三点左右出事的。
那天下午下了许久的小雨蓦然停止,天空渐渐晴朗起来,自天穹横空劈下一道彩虹。玲子收起雨伞望向天空,不觉怔住了。她听见远远有运货卡车开来的声音,机器的轰鸣声在雨后难得的恬静中愣生生地有些突兀。远处的池塘里有一对白鸭在浮水,彼此用喙疏理对方的羽毛,煞是亲密。她微微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了什么,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全然没有听见,卡车的轰鸣声已经越来越近。她只觉得太阳的白亮亮的光芒很炫目,照在身上却是冷的,只有脚底湿漉漉的泥土将湿润的水汽一波一波自脚底心传导上来。
卡车上载着的钢筋刺入她的腹膜的时候,她感到了一阵如生产般的疼痛,下意识地用手捂住肚子,一摸,衣衫已全然湿透,红色的液体顺着指尖不住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她听见急促的刹车声,卡车在泥土中打滑的声音,钢筋咯啦啦斜倒插入田中的摩擦声,还有卡车司机远远地一声惊叫:“玲姐!”
司机当下傻了。待到他找到帮手,把玲送到县医院抢救的时候,已是晚上5点半。医院急诊室惨白的灯光与大堂黑漆一片形成了鬼影般的对照。他坐在长椅上,几欲给医生跪下:“医生,求你了,救……玲姐……要不……七婆和宋大哥……饶不了我……呜……”
他甚至忘了给玲的家里打电话——潜意识中,他无比惧怕那个冰凉的金属方块。
直到时针晃过八点一刻,手术室的等一灭,走廊的灯光仿佛突然暗下来,只有一盏一盏的日光灯吊在顶上,向走廊的深处无限延伸,甚至看不到尽头。
“你是她什么人?”医生横过一眼,面无表情地取下口罩。
“我……不是……是——肇事者……”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支离破碎。
“打电话叫家属,”医生只鄙夷地向他扫过一眼:“让他们来见最后一面。”
玲子真正的死亡时间是凌晨1点。她躺在医院的白床上,以惊人的毅力将生命拖过了3个小时,医院的钟敲响一点的时候,她的眼睛突然睁开,七婆像条件反射似地跳下椅子,拉住玲子的手:“闺女,你还有啥没尽的心愿啊,没说的话儿都告诉妈,妈给你做主。”
“健哥呢?”她瞪大了眼睛四下张望,让已经惊醒的丈夫无比汗颜,只能低头不语。
“他一会儿就到。”七婆会意,只是苦笑着拉住她的手。
“等……不到了,”玲子的眼神满是凄然,凹陷的大眼睛嵌在因失血过多而惨白的脸上,让人不寒而栗:“告诉他——别——恨我,豆儿——会去找他……千万——小心……”话到这里,七婆的手猛地一抖,像是见到什么不祥之物似地甩开了玲的手,又抓起来握在手心,已是老泪纵横,不住地悲呼:“我苦命的娃啊~~~~~~~~~~~~~~”
一声声地似鬼哭在走廊地深处回荡。
待白健行赶到时,一切都已太晚。
下葬的时候,他看见七婆一直一直回避着他的眼睛,和她打招呼也没有答应,心下有些诧异。仔细一想,大概是七婆怨恨他久出不归,错过了和玲子的一段娃娃亲,心中恼怒自己,只能苦笑着避开,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头。
当天的天空也是破例的晴朗天气,碧蓝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没有,无风,太阳当空照着,身上却还是冷的——在白健行的记忆中,这个阴冷潮湿的地方便与温暖无缘,即便到了夏天,气温暖和到可以穿裙子的时候,空气中总残存着些丝丝的凉气,触到肌肤能无端引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入棺——”一个苍老的声音哀叫,惊起几只飞鸟。
“慢!”白健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扑到跟前,想要拉住玲子的手,却被几个壮汉拉开。他记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孩生前最怕的就是黑暗潮湿的地方,此时却要永远睡在这干不透的泥土中,心中闪过丝丝的悲凉,滑过心底。
他记起小时候,他从舅舅的火葬场回来,就会做恶梦,梦见自己被投入熊熊大火中,腹中的气体膨胀起来,越鼓越高,直至突然爆裂,干裂收缩的手脚蜷曲起来,直到缩成一块焦炭。当时玲子狠狠地嘲笑过他的胆小,却指着地底的湿土说:“我倒是宁可被火葬场的大火烧死,好过埋在这土里,长出蛆虫烂掉,恶心死了!”
健苦笑:“玲,我终究是外人一个,帮不了你。”眼睁睁看着棺材埋了下去。众人一人撬一把土,盖在棺木上,土慢慢高起,敞开的天穹消失不见,只留下无尽的黑暗。
他被拖过人群的时候,看见七婆睁开她浑浊的眼睛,满脸皱纹的脸望向天空,仿佛时间本身,化为永远。“忘了玲子。这孩子——对得起你了!”他听见七婆说。
高土已然变成一座坚硬的壁垒,隔开生死两个。
送葬队伍渐渐散去,留下白健行一个人。
“你……不走么?”表姐疑惑。
“你先走吧,我想再留一会儿,”健说。
“那好,”表姐会意地点头,“别留太久,小心——”将后面几个字贴着健的耳朵“小心她老公恨你。他注意你很久了。”
“知道,”健叹口气,对着大伙儿散去的方向提高了嗓音:“那我顺便去看看妈。”
他当然没有转去。站在坟头约莫半个小时,心中冷笑了一声:“白健行啊白健行,你果然要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么?现在人已死,站在这里又有何用?”摇头,在外圈挖一个引水槽,将入口导向外面:“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转身要走,却突然愣住了。
站在他身后的,便是第一次回来看见的白衣男孩。
“你?在这儿?”他怔怔地问。
“我……”男孩低头,轻声叹一口气:“我来看我姐,但是……似乎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