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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神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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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神父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气走入教堂。这是一个星期三的傍晚,教堂附近瞧不见一个人影,大门虚掩。轻手轻脚推开门,高高的台阶盘旋而下,好像一列通往天国大门的阶梯。
提心吊胆登上台阶,或许是年久日深,青苔蔓延石阶,绿意逼人。礼堂正门敞开,从外头张望,里头黑漆漆一片。走入礼堂,两旁成排成排的座椅,当中一条过道,空气中弥漫香烛的味道,馥郁、浓烈。木质椅背触手温凉,经年累月的揩拭使得椅子的表层微微泛黑。正前方高台的墙壁上一个巨大的十字架,上面雕刻一个扭曲的人体,正是耶稣。
步步趋近高台,心口扑通扑通直跳。距离高台约莫十米的地方,赫然发现一个背影,正背对我下跪。正值黄昏,再加上礼堂光线昏沉,等走近高台的时候方才瞧见。怯生生地停下脚步,考虑要不要咳嗽一声示意。对方突然起身回望,黄昏的余晖透过五彩玻璃映上他的脸庞,我情不自禁地惊叹一声。
只见他一袭黑色长袍,胸口一个银质十字架,体态容长、优美,仿佛一只敛翅的黑天鹅。眸子幽黑,隔上密密的眼睫毛投过视线,冷峻的眼神透露丝丝缕缕的温柔。
我涨红脸,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您好。”
他缓缓走近我的身旁,脚步敏捷无声,黑猫一样;周身馥郁、芬芳,正是香烛的圣洁香氛。
愈是紧张,愈说不出话,吭吭哧哧,简直想甩自己一记耳光。
他比一个噤声的手势,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我,语调温柔、低沉,“你是中国人?”
他居然会讲中文?我又惊又喜,忙不迭地点头,主动报上名字。自从到了英国,除妈妈之外,身旁的人统统说英语,听得人头痛。如今好容易遇上说汉语的人,实在是他乡逢故交。
他微微笑了,好像一颗划破夜空的明星,璀璨夺目。
“我是费恩。”
普通英国人的皮肤,远看雪白一如大理石,近看却各种斑点、瑕疵。他却不同,细看之下肤色莹白如玉、光泽内敛,如同古堡的吸血鬼。后来才知道,费恩身上有四分之一的中国血统,难怪呢。
我仰着脸,好奇地询问,“您是这儿的神父?”
他轻轻点头,胸口的十字架一晃一晃。
这是我跟费恩的头一回见面。他今年二十二岁,从罗马大学的神学院毕业,被分配到这儿担任神父。他的祖母是一名中国女人,因而精通中文。不同于一般外国人说汉语的生硬,费恩发音准确,而且更接近江南水乡的柔和、温软。这一点,想必深受祖母的影响吧。
我们交谈很久,他自始至终耐心倾听我的话语,一直等到天擦黑的时候,这才恋恋不舍地向他道别。
临走的时候,我问他,“能不能跟您学英文?”
他微笑应允了。
我欢快地跳下石阶,一蹦一跳。隔了好久回望过去,只见他一动不动站在礼堂门口,身上的黑袍跟夜色浑然一体,只有十字架微微反射银光。
回去告诉妈妈,我要跟神父学英文。一旁的扎克从报纸上抬头,“神父?”
我说,“费恩神父呀。”
扎克失笑,“费恩神父?他可是出名的不讲情面,死神一样无情,怎么会无缘无故教一名孩子英文?”
我睁大眼睛,“费恩待我很好,说话很温柔……”
扎克小声嘀咕,“这就奇了。”
妈妈打断我们的争执,“不如明天我带真真登门拜访,看看情况再说。九月份便要开学,真真的英文不能再耽搁。”
扎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答应了,并再三叮嘱母亲谨言慎行。他皱眉补充一句,“费恩神父一向严谨有加、不苟言笑,持戒甚严。”
我越听越是糊涂,费恩明明温柔可亲,扎克为什么一直说他严肃冷漠、难以接近呢?或许,他只喜欢孩子、不喜欢大人?奇怪。
费恩神父的住宅位于教堂背后,距离我家不过十分钟的脚程。第二天下午,妈妈换上及膝长裙、黑色牛角大衣,上前敲门。门开了,费恩直视妈妈、目光冷峻,视线转移我的身上,慢慢多一丝温暖。妈妈恳切说明来意,神父侧身让开,请我们进屋。
起居室虽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纤尘不染。窗帘拉开,透过落地窗望去,只见院子角落处一株木兰树,枝头沉甸甸的花簇,树下一张石凳。另一旁则是玫瑰花圃,雪白嫣红、含苞待放。
费恩邀我们坐下。妈妈双手交握,他们用英文交谈,大部分听不懂,只好东张西望,打发时间。不同于昨晚的温柔、亲切,眼下的神父严肃、庄重,嘴唇紧抿,再加上一成不变的黑色长袍,脑中无端浮现一个字眼,禁欲。
神父瞧见我一脸困惑,立刻改用中文说道,“如果能为夫人效劳,不胜荣幸之至。”
妈妈亦改口道,“真真性子顽劣,恐怕打扰神父。”
神父轻轻笑了,“平真可爱纯真,我很喜欢她。”
我偷偷红了脸。他是第一个唤我平真的人。妈妈跟扎克叫我真真,国内学校的同学叫我罗平真。只有神父一直轻唤我平真。
妈妈又客气几句,便起身告辞了,神父一直将我们送到门口。临走的时候,他俯身拥抱,十字架撞上我的胸口,通体彻凉、硬邦邦的。
回去的路上,妈妈异常沉默,脚步又急又快,害得我一路小跑。临近家门口这才慢下步伐,回复一贯的温婉、平静。我摇摇她的手臂,好奇地问道,“怎么啦,妈妈?”
她拍拍我的头发,“没事。”
扎克难得今天在家,女管家站一旁,两人正轻声细语。见妈妈回来,扎克赶忙迎上去,殷勤地问道,“谈得怎么样?”
妈妈脱下大衣递给一旁的管家,侧头笑道,“已经谈妥当了,费恩神父愿意督导真真的英文。”
扎克若有所思地问道,“奇怪,神父明明……”
母亲打断他的话,理理裙裾端坐沙发,“费恩神父说,真真生得像他祖母年轻时候的样子,所以对她一见如故。”
扎克笑道,“这便对了,难怪对真真另眼相待。以前听说他的祖母是中国人,原来不是谣言。”
妈妈捧一杯热咖啡,轻轻啜着,“这回得到费恩神父的帮助,我也安心不少,不用再担心真真的学业。”
我盘腿坐上沙发,抚弄膝盖上的猫咪。它蜷缩成一团,咪咪叫着。说也奇怪,这只猫的主人是女管家奥多太太,尽管奥多太太对我百般挑剔,但她的猫咪从一开始便喜欢我,并且时常围绕脚旁团团打转。
又听妈妈问道,“他年纪轻轻便担任本区的神父,只怕身世不简单吧。”
扎克耸耸肩,笑道,“亲爱的,我一向不信天主教。表面上提倡禁欲、虔诚,暗地里捞钱的捞钱、欺诈的欺诈,一肚子男盗女娼。嘿,全是他们干的好事儿。”
我不满地反驳道,“费恩才不是这种人,他是一个好人、大好人。”
打从第一回见面,我便对费恩神父心存好感,不容许任何人说他的坏话。妈妈也嗔扎克一眼,“当孩子的面,别说这些话。”
扎克举手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