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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神父的自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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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神父的自白
便这样,周二至周五的下午,费恩神父定期帮我补习英文。有时候去他的住宅,有时候在教堂的后花园。礼拜日是他一星期最忙的一天,布道、做弥撒、赐福等等,忙得团团转。
偶尔跟妈妈一起去教堂做礼拜。不同于平日的排扣黑衣,费恩身穿绿色祭披、头戴四角黑帽,身旁围绕五个人:一名读经员、四名辅祭,其中一人捧福音书、一人拿香炉,剩下两人手持蜡烛。
当费恩穿过走道,缓缓步上高台的时候,两旁的教众一齐起立、行注目礼,手划十字。弥撒过程冗长而乏味,尤其对我这个不信教的人来说。我的注意力完全放到费恩身上,他的语调温柔而深沉,手势优雅、有力。特别当神父手抚胸口,低头念诵“愿全能的天主垂怜我们,赦免我们的罪,使我们得到永生”,底下的教徒仿佛受到蛊惑一般,众口合颂“阿门。”
只去过两次便不再去,反正不信奉天主教。妈妈倒是礼拜日必去,我很奇怪,明明国内的时候她并不信教。费恩不曾向我布教,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涉及宗教话题。
神父的英文是Father,叫起来很别扭,我一般改用中文称呼。大部分时间我去神父的住宅补习。他态度认真、循循善诱,普通的单词从他口中道出,无端平添一股神圣的气息。
晴天的话,我们时常坐上木兰树底的石凳,头顶绿荫蔽日,四周鸟鸣啾啾。他垂下眼睫毛,愈发衬得五官端丽,具备现代人面容所罕见的立体美、雕塑美。绿树、红日、黑衣,整个人如同一副中世纪的宗教油画,色调饱满、瑰丽。
一旦下雨便去书房,跟神父一句一句读诵,他发音纯正、地道的牛津口音。之前对英文的掌握仅限于书面,所谓的哑巴英语,一见人便张口结舌、支支吾吾。愈是心急,便愈是说不出话。跟费恩神父在一起,却格外轻松、自得,一点儿也不害怕,仿佛冥冥中注定的相识。
我们的关系一日比一日亲密,我尊敬他、仰慕他,一如对待亲生父亲。神父待我一向温柔有加,他喜欢抚上我的头发,柔声唤我“平真”。我对神父毫无保留、无话不谈,他赢得我的全部信任,更是头一个让我甘愿敞开心扉的人。
一天下午我照例去寻他,谁知敲敲门,半天没人答应。返身跑入教堂,一面四处张望一面呼唤神父。走入礼拜堂的时候,一眼瞅见他正低着头,面对墙壁的十字架下跪,跟初次见面的情景一模一样。我从背后高叫一声“神父”。
空旷而沉寂的礼堂回荡着我的声音,格外震耳。神父的身体微微一震,仿佛受到某种惊吓。他站起身画一个十字,胸口的银十字架一起一伏。
我满脸羞愧,结结巴巴地问道,“我是不是打扰您的冥思,神父?”
神父走近我的身旁,答道,“没关系。”
不知是不是光线的缘故,他的脸色比以往更加苍白,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如同一尊高贵的大理石雕像,过滤掉任何凡俗的情感、软弱,而愈发高不可仰。忽然记起扎克对费恩神父的评价:死神一样无情。此时此刻的神父,的确让人望而生畏。不过当费恩朝我微微一笑,之前的种种冷峻立刻雪融冰释,好像只是一个瞬间的幻觉、错觉。
我凝视十字架上扭曲的耶稣,好奇地问道,“神父,他是您这辈子最爱的人?”
神父沉默了。等了好久,久得让我以为自己又提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他才缓缓回答,“他是我发誓要奉献躯体与灵魂的存在,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
他似乎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很快便改口过问我的功课。我们一边交谈,一边走出礼拜堂。门外红日高照、熏风送暖,比起堂内的香烛氤氲、昏暗肃穆,俨然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神父身量很高,每回跟他说话必须仰脸,仰视他的一举一动。我们一路走入教堂的后花园,玫瑰开得正浓、雪白芬芳。坐在树下的木凳,神父帮我解答最后一个疑问之后,微笑着说道,“进步很快,平真。等九月份的时候便可以正式入学,语言不再成为你的障碍。”
费恩神父一向要求严格、不肯轻易赞许,跟他相处一个多月,还是头一次得到他的肯定。我兴奋地红了脸,小声说道,“全是您的教导。”
神父轻轻笑了,若有所思地说道,“下周便要开学,以后……”
我生平第一回打断他的话,紧张地说道,“以后我能不能继续跟您见面、交谈?不是以学生的身份,而是以……朋友的身份。”
咬紧嘴唇,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答案。我知道这个要求很唐突,神父平日事务繁忙,肯花费时间辅导我这名非教徒已属难得,更遑谈日后?但我不愿与他分离,跟神父的短暂见面是一星期之内最让我期待、激动的事情。每个礼拜日对我而言都格外难熬,等不及要跟神父见面、与他长谈。如果必须是教徒才能跟神父亲近,我宁愿接受洗礼,皈依天主教。唉,反正他所在的地方,便是我的灵魂归宿。
神父抬眼凝视我,停顿了一会儿,答应道,“当然可以,以……朋友的身份。”说到朋友的时候,他故意加重语气,微微笑了。
我羞红了脸,恨不能咬断舌头。我十四岁、他二十二岁,整整相差八岁。跟一个小女孩交朋友,听起来便好笑。
临近黄昏,余晖返照不远处的白玫瑰,红微微的。夕阳下的神父神色舒宁、眉目深邃,胸口的十字架反射日光、光华内敛。扎克曾以嘲弄的口吻说道,所谓的天主教士,便是提倡一辈子禁欲、节制,发誓向上帝奉献无瑕的处子之身。
我偷偷打量神父,他这一生便与香烛、十字架、忏悔为伍,日日向天主冥思、忏悔,直到年华衰老、溘然长逝。正如神父所说,“他是我发誓要奉献躯体与灵魂的存在,不管我活着,还是死去。”上帝便是他生命的全部。这算不算一件好事?我不懂。只是无端一阵难过、悲哀,好像眼睁睁目睹神父被教会这头怪兽一点点吞噬,自己却站一旁束手无措。因为,这一切完全出自神父本身的意愿。
神父似乎察觉我的异样,轻声问道,“怎么了,平真?”
我慌忙移开视线,掩饰地答道,“只是担心开学,害怕。”
他抚上我的头发,“别担心,孩子。”
暮色更深了,四周影影绰绰,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我起身道别,他一直将我送出教堂门口。夜风习习,神父身上的黑袍衣角翻飞。
当我停下脚步,最后向他道一声再见的时候,塔楼的晚钟远远敲响了,分外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