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梦》李杏

60、第六十章

　　宁安宫里，皇后坐在上手，搁在桌上的手微微发抖，眼神空洞地注视着前方。
　　她坐在一侧，头也不敢抬地害怕。
　　周围静悄悄的，一进入屋子，皇后就挥退了所有宫女侍卫，命人去传唤了太子殿下后，命令他们没有允许不得靠近一步，若是违反命令，就提头来见！
　　这等大事，若是泄露了一字半句，只怕整个皇宫，乃至整个东临国都要引起震动了。
　　皇后移开手，扶住了椅子的把手，紧紧滴握着，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让她可以支撑似地。她面色惨白，嘴唇也颤抖着，眼睛随看着门口，但是好像焦距并不在那里，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她是不敢抬起头来的，要是看到皇后眼中有几分害怕，那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
　　晋无庸跨进门得那一刹那，就瞧见眼前两个与他关系最亲的女子，正围绕着一场无法避免的风暴。让赵英关上门守在外头后，他慢慢地上前。
　　听到脚步声，她心里像注入了暖流，注入了可以让她活着的勇气似地，抬起头来望进他疑问的眼里。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坐。”皇后突然开了口，声音飘渺，好似不知道身在何处。
　　她吓了一跳，几乎要躲到他身后去了。
　　晋无庸坐下了，问道：“母后，这么急找儿臣，究竟何事？”莫非繁玉又有什么事惹恼了她，因此一个是气得发抖，一个是害怕得发抖？
　　皇后张了张口，还是没能说出话来，只是慢慢地站起来，可是刚站住，就身子一软，又一下子坐了下去。
　　他忙上前：“母后？”为何如此惊慌失措以至于心神飘散？他目光移向张口说着什么的她，但她听不到。
　　过了好半晌，皇后好像才回过神来，眼角飞快扫了她一眼，然后凝视着他，道：“你、你早就知道她吗？”声音中，有着恐惧。
　　她？他心头一凛，忽然明白了。视线看向她，她点了点头。
　　“母后指的，是何事？”他不想贸然回答。不知道如今母后是何打算，也不知道她是否会接受。
　　“她是平乐公主！”皇后突然激动地大声嚷起来，随后又紧张地看了看周围，明白四周只有三人，才松了口气，可是胸膛起伏着，混合着害怕和疑惑。
　　这么直白的说法，他咬了咬牙，道：“是。”如今，再瞒也没必要。本有打算和盘托出，只不过顺序出了错。再者，没有弄清楚两位爹娘能否接受的情况下，就说并不妥。太子妃的例子在前，他不敢轻易冒险。但如今既然事情被发现了，也就只有说了，“她是无忧。”
　　一听他这么说，皇后忽然浑身发抖，双臂抱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她看了，心里好难受，眼泪便不由自主滴落了下来。
　　他在皇后身旁，无能为力地看着，说道：“母后，虽然这件事匪夷所思，但她的确是无忧，可是你不用害怕，她并非鬼怪，虽然以别人的面貌看着你，但她怎么会伤害你？“
　　听了他的解释安抚，皇后似乎稍稍放松了些，放下手，终于转过头来，看她了。一接触到她的面孔，皇后就又猛然回过头，过了许久，才道：“你、你当真是平乐公主？”这等匪夷所思的事，怎么可能亲眼见到？！她初听到霍繁玉与长命的对话，当真以为自己是在梦里！一个人怎么可以附身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一个死了的人又怎么会在另一个人身上复活过来？！上天这到底是开玩笑还是有什么目的要整垮他们晋家？！
　　她回答道：“是，皇后。我是晋无忧。”她声音细弱，未知此事被皇后知道之后，会发生怎样的改变。会如太子妃一样对待她？还是幸运如二皇兄一般接受了她？她一点都不敢想。“皇后曾去延寿阁里，在只剩下我们两人时，对我说过，要多劝解三哥，不要老是往我这儿跑，免得惹人闲话。”
　　这番话，令皇后浑身一震，才终于正眼瞧了她：“你，果真是她。”她细细瞧着她，从头看到脚，好像要看透这个身体里，隐藏着的晋无忧。“那么，你是如何，如何到这个人的身子里的？”皇后试图平静下来，可是苍白的脸色依然无法恢复血色。她的心被吓得一时半会儿无法复位。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知落水那日，醒过来时，便已经在霍姑娘身上了……”其中的缘由和经过，只怕老天爷才知道了。
　　皇后听了，急促地喘着气，好长一段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过了很久，才在晋无庸的搀扶下，颤悠悠地来到她面前，伸出手，犹豫着，碰了碰她的脸，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再伸手，摸到她的脸颊，才整个人都慢慢地，放松下来。
　　“这么说，你早就知道她是有着别人身子的平乐公主？”这话，是问他的。
　　“是。”
　　皇后一听，扬了扬头，闭上眼睛一会，再睁开，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道：“那你是哪来的脑子，要娶她？！你们是兄妹！我如今信了她是平乐公主，从此以后你们就以兄妹相待，似要成亲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就此作罢！”
　　“……”
　　她一震，与他对望一眼，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嘈杂起来，闹闹哄哄的，令她听不见，也看不清，掉入了一池浑水中，刹那间分不清方向了……

　　月渐渐又缺转圆，再过不久，便是她的生辰，八月十五，中秋。
　　但是，恐怕这一年，她十足十八岁的这一年生辰，当真要变成生忌吧。
　　夜，风吹来，有些燥热，她抱着膝盖，坐在屋顶上，长长叹了口气，身旁的他，亦沉默不语。
　　那一日以来，皇后命人将长宁宫都围了起来，不让她离开一步，她深知皇后的决定，并没有心思再跑到三哥那里去。因为他说过，他会去解释，去解决。
　　然而这么多天过去，他终于找上她之时，却是在夜半三更时分，潜入长宁宫，唤醒了她，带她上了两人时常会待的屋顶。这里可以仰头便望见星空，黑夜中闪烁的繁星点点，恬静而沉寂的世界里，并没有消减掉她内心的沉沉。
　　两人都没有说话，她不问，他也不开口。但仅仅是如此呆着，她便知皇后那里并非能轻易说服。
　　二皇兄曾经也如此说过，她怎能以平乐公主的心，嫁给太子殿下。那兄妹之情，她如何能跨越。她可以说服二皇兄，却没有能力让皇后认同。
　　毕竟，另一个人，是她的亲生子，将来要登上皇位的人，若是以后有那么一丝丝万一的可能，让人知道了她的事，那么他该如何？
　　“三哥——”她终于开了口，“我想，暂时我还是回京城的霍家吧。“至少在那个家里，她可以当自己是霍繁玉，以霍家大小姐的心来想着他，念着他。在这里，哪怕是瞧他一眼，她也会想起皇后当日那凌然的眼神，要将他们生生分开的坚定。
　　“……也好……”良久之后，他轻应道。
　　对于他如此轻易地答应了，她心里微微升起一股连自己都有些感到可笑的失落。她深深吸了口夜风，勉强自己振作精神，自嘲地笑了笑：
　　“三哥，你这么说，我还真觉得心里难过呢。起码你也该先不放我走，再让我哭着求你放我走，你还是不放，我拿起赵英的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你答应啊……”
　　他听了，默默横她一眼，哼道：“这样比较有趣？”他们的事，谈何有趣？
　　她嘟嘟嘴，唉声叹气道：“三哥，你性子本不若赵英一板一眼，怎么如今这么无趣？”没看出来她努力地想要缓和一下有些感伤的气氛么？
　　他撩起她的发丝，凑到鼻间深深闻了，黑夜里，哪怕是黑夜里，她的发尾的白色清晰得刺痛了他的眼。
　　她说暂时去霍家，他明白她的想法。近日母后三番两次地来长宁宫突击，甚至还有侍卫守在门口，不让她跨出一步，也不让他见她，断绝了两人见面的可能。他理解母后的做法，身为一国之后，自然要顾虑到许多事，哪怕是生生扼杀亲生子得感情，也要保住皇后该维护的东西。
　　他正因为明白，所以没有硬闯。而身旁的人，安静而平和，忧伤而坚定，他知道她的想法，只是心中的忍耐与退让，恐怕没有到头的一天。
　　她曾言三年后成亲，如今三十年后，他们还有机会吗？他可以等三年，但如何等这三十年？！她去了霍家虽是权宜之计，暂时让母后放心下来，但是这样要到几时，他们才可以光明正大而不会心怀愧疚？
　　“三哥，你每回见我都要看我的发，到底在看什么？”她忽然道，飞快拉过缠绕在他指尖的她的发，仔细拿到眼前一看，不禁懵了。她一向不去关注自己的这副霍繁玉的身子，怕自己产生混淆。而今看了，未曾料想霍繁玉的发尾竟然有好几寸的白，白如老者。她默默抬头凝望着他，猜想怕是他早就发现，而近日白色加剧了吧？“三哥，你说是不是等到这白发到头顶的时候，霍繁玉的命，也到头了？”她甚至怀疑，自己呆在这具身子里久了，才影响到了原本可以长命百岁的霍繁玉的身子。
　　他轻责道：“若是如此，冷宫那位白发老宫女，只怕早已转世许多回了。”
　　她轻轻一笑，掩饰着心里的悲伤，笑道：“啊，那倒是，不过我想那时候，恐怕皇后即使同意了，你也不会要一个老婆婆了吧？”
　　他哼了一声，握紧了她的手，将发丝拨回她身后，道：“老婆婆的你，也是你。”
　　这句话，真受用。她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清浅地呼吸着他身上味道，要怎么保存，才会将呼吸进的他的气息，在她离开他的时候，留在她的记忆里呢？
　　她不知道，但她猜想他总会趁机来到霍家瞧她吧？
　　“三哥，你会到霍府来见我的吧？”她问道。
　　“自然。”
　　“若是皇后拿绳子绑着你呢？”她试图想象那样的画面，却忍不住笑了出来。被绑成粽子的三哥，有些滑稽哪。
　　他没有笑，如何笑？他可以罔顾伦常，只为与她相守，而今母后阻拦，又该如何？他曾与母后约法三章，若是他违背，她的命，能保吗？
　　他看不透母后的心，不敢冒险。
　　“对不起。”
　　她直起身子，看着他凝重的侧面，笑了笑：“三哥跟我说对不起干什么？这三个字很重呢，我怕压断了背，霍繁玉太瘦了，呵呵……”可是内心里的难过，恐怕她知道，他也懂吧。她曾经的愿望是能够好好活下去，可是这个愿望实现了，又想与三哥长相厮守。人总是贪念丛生的，或许老天爷能够实现的，只有她一个愿望吧。
　　既然无法相守，那她只要能够多看他一眼，知道他活着，时而与他相见，这样的奢望，应当不过分吧？这样的情形，皇后，应当不会阻碍吧？
　　“当心被风吹走。”他揽过她的肩，将她拉向自己，望着即将月满的天色，默默地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