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梦》李杏

19、第十九章

　　她像是被推上战场的新兵，经历了血腥的屠戮之后，连爬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
　　在书房里，赵英一如既往地站着，那份坚定，让她忽然感谢上苍，三哥身边有他护着，至少是安然的。
　　她无力地坐在凳子上，抬头却瞥见秦元观隔着一道敞开的门，苦涩地望着她，他眼中清澈如水的视线，她看得真切，可是让她如何回应呢？
　　“你有话说，就进来吧……”这件事也关系到他了，总不至于由她一人唱独角戏。
　　秦元观犹豫了一阵，终于跨进了屋子，这里是太子殿下的地盘，他有种置身异地之感，可是远观她，那么似然，似乎本就与周围的环境陈设融为了一体。
　　至于在她身侧如影子的侍卫，俨然当她一副主人模样，他心里哀戚戚，想必在侍卫的心里，早已将她当成了太子殿下的人了吧。
　　“繁玉……”他来到她面前，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面对他，她也是无言语，饶是说出种种，也不过是想要自己好过一些的借口罢了。可是不说，又无法斩断他对她的向往。
　　“如果那一天，你没有看穿我的内心，就好了，如果没有说出来，就好了……”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三哥的异样情愫，那么便不会有今日之事。可是转念一想，怎么这又怎能怪他？自己如此一说，非但没有开解，反而伤到他了吧？“不，我不是怪你，只是——”
　　秦元观苦笑地摇摇头：“既然是事实，你总要知道的，人最难过的是自己内心这一关——既然你无意与我，圣旨的事随太子殿下怎么处理便怎么处理吧……”
　　她无言以对。默然半晌，秦元观终于叹口气，道：“你保重了……”说着，就要走出去，没走两步，就停下了。
　　她不解，视线望过去，瞧见了门内门外，秦元观和三哥面对的情形。
　　仅仅是片刻的对视，三哥就跨进门来，越过秦元观来到她身侧：“你脸色很差。”
　　她急忙摸上脸颊，试着让自己堆上笑容，但是察觉到赵英递给三哥的视线，又放下了企图遮掩的手，总要给他知道的，还不如点明算了。
　　“皇后来过了。”她老实交代，回头望去，赫然发现秦元观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她心头一丝怅然，想着必须找个机会，正式地与他谈一次才好。
　　晋无庸沉下脸，心里明了总会有这样的发展，道：“父皇那边我已经说好了，圣旨暂且搁下，母后便不用理会。”
　　她不知他与父皇如何相谈，圣旨如泼出去的水，要收回谈何容易。至于皇后，她不觉得不去理会就会相安无事。不过既然三哥这么说，想必是不想让她担心，她也就顺水推舟地应了。
　　“我知道了……”
　　晋无庸以眼神示意赵英离开，等到关上门的书房内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他终于隐忍不住，探手再度将她揽进怀里，鼻端深深呼吸着她身上陌生的味道，却是满满填补了他曾经缺漏了一角的心房。
　　“你、你怎么——”她顿时羞红了脸，尽管周围无人，可是光天化日的。
　　知晓她的害羞，他漾出了幸福的笑，那个总是嘟起嘴表达不满，可是脸上分明是惹人怜惜的无忧就在他的胸怀里，这一份真实又似梦境的感觉，让他恍惚间酩酊了。
　　“父皇若是知道你还活着，该多高兴。”
　　她放弃了无用功的挣扎，任他收紧环抱，想着为国操劳形容憔悴的父皇，黯黯应了声：“恩……”
　　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和盘托出的时机还未到。圣旨的事皇后势必不会干休，特别是太子妃。眼下若是去说她是无忧，喜则他们两个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一个不然，她以公主的身份，又如何能伴在他身侧？何况，落个妖言惑众蛊惑太子的罪名，也并非不可能啊。到时候被砍头了，谁来替霍繁玉照顾霍家二老呢？
　　想到这里，她轻声道：“我想去拜祭一下她。”
　　“谁？”
　　“霍姑娘……”她道，“她的身子被我占了，她不知道如今魂归何处。我猜想，会不会在我的身体里，我们两个是互换了，会不会有这个可能呢？”
　　听到她这么说，晋无庸轻轻推开她，想了想，道：“走吧。”
　　“什么？”她未料到他行动如此迅速。
　　“去陵墓。”他拉起她的手，吩咐赵英准备马车，然后对她说，“就当她在你身体里，魂已灭，这份恩德应当于她谢罪才是。”
　　“恩。”
　　于是，他们前往平乐公主的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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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本是一处京郊的荒凉之地，而今却是绿树成荫，鸟鸣林间。马车行过一条幽静的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森林夹道而立，空气中散发着绿油油的香气。
　　这条路的尽头，是一方广袤的荷塘，塘中荷叶莲莲，偶有鱼群悠然游过，仿佛仙境似地。穿过塘七孔琉璃桥，是一个广场，立于两旁有六根盘凤柱，玉石雕刻而成，精致又不失威严。
　　再往前，是一座牌楼，盛大的气势迎着日渐西斜的残阳，显得高大而沉静。穿过牌楼，则又是一丛竹林，无边似地境地，有一条石子小路穿过而行，再过去，她赫然瞧见了一座小草屋。
　　屋子建得极为雅致，里头陈设着简单的日常用具，卷起的窗子旁，还放着几本书册，她好奇地看去，恰发现了，那居然是她曾经看过的，遮遮掩掩藏起来的才子佳人小说。
　　她回身看着一直沉默陪在旁的三哥，眼眶热热，无以言表。
　　“你……常来这里么？”
　　他没有答话，只是握紧了她的手。
　　她轻轻抚弄着书册上《琼林斜阳传》的字迹，将头靠在了他的左肩，慢慢闭上了眼睛，身心都被一种无法排解的愁肠给缠绕着，混合着几乎抽紧了心房的些微疼痛，她感到无边的暖意。
　　她不过过世几日呀，他竟然曾守在此，是否在那些日子里，她的魂也一直环绕在此处，等到霍繁玉遇险，才脱体而去呢？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可是眼前却仿佛能看见他独坐此处的凄然。
　　出了草屋，再往前，又是一座牌楼，之后，便是安放她灵柩的墓室了。
　　她看着眼前的情景，忽然顿住了脚步，那里头，是否真的躺着她的身霍繁玉的魂？经过那两道紧闭的门之后，她是否会遇到她呢？
　　正想着，忽然她感觉到一股沉重，压着她的肩膀，起初以为是三哥，可是转头看着，他此刻正望着门，脸上有着淡然的表情。那是怎么回事？
　　她含着疑问，走向墓室的门，走了两步，脚下突然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
　　“怎么了？”晋无庸扶着她的肩，瞧见她脚步虚软无力，脸色也稍稍有变。
　　“没事……”她试图安抚，可是胸口突然的窒闷感，让她无法再走一步，“我、我先休息一会。”
　　晋无庸察觉到几分异常，可是也无法解释是什么原因，只得牵着她带回到小草屋那里，先坐一会儿。
　　而走回的路上，她又感头晕，连前方的路都看不见，回头瞧着既远且近的墓室，她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是霍繁玉在这里吗？
　　刚一这么想，脚下一软，整个人都倒了下去，在维持着被晋无庸拉着手臂的姿势，坐倒在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意识也有些飘散，她心里害怕极了。抬起望向他，眼眸里的他忽然虚无缥缈起来。
　　“三哥！三哥……”她恐惧地喊他的名字，手紧紧抓住他。
　　晋无庸迅速蹲下身子，环住她的肩膀：“无忧？！”
　　这一声无忧，好似一道符咒，将她整个都推了一把，她感到一股大力在她背后拍了一掌，要迎面扑倒向地面而去，在与此同时，正面又有一股力道，将她推回去，如此一来一往的两方力量，形成了对峙的局面，在她体内你来我往，她如被投进了滚烫的油锅，煎熬般灼烧般的疼痛蔓延在四肢百骸。
　　晋无庸只感觉到手下的身子在发抖，可是手指尖触及的衣裳却烫似火焰，他没来由心头闪过几分恐惧，看她面色突然如死灰，那股生气好像正在一点一点抽离她身子，她随时会倒在地上，了无声息！
　　“无忧！”他大声叫道。
　　又是一声无忧，她听在耳朵里，清晰万分，而这一声，似乎从背后传来，声声在叫唤，在呼喊着她似地——
　　她忽然间明白，是自己要脱离这具不属于晋无忧的身体了吧？这里是晋无忧的陵墓啊，她已经死了，所以，还苟延残喘般留在霍繁玉身体里，上天又怎么会允许呢？
　　尘归尘土归土，她是晋无忧，她的归处就在背后的墓室里啊！她很冷，又很热。冷冷的寒意缠绕在她四周，灼热的气息在她体内流窜着！
　　那种被拉着拖向某个深渊的感觉好比那一日她落水之时，成为霍繁玉之后的情形。那是要死的感觉，要被死神带走的感觉！
　　可是，她不想死，现在她不想死！
　　身子，忽然被抱进一个怀抱里，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阻挡了环绕在她周围的一丝寒冷。
　　“繁玉，回去了，我们回家去！”耳旁，他在低声地说，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霍繁玉的名字。是，她如今是霍繁玉，不是晋无忧了，不是晋无忧了！
　　“三哥，我是霍繁玉，我是霍繁玉……”她喃喃念叨着，嘴唇颤抖，背后的力似乎在一点一点削弱，胸口的恶心感也少了一些。不过跳动着惧怕着的心，仍然觉得要被生生抽离了一样。
　　晋无庸心痛地看着她，那是他无法帮上忙的部分，是她需要独自对抗的情境。他也明白此刻正在扼杀另一个人的魂，只为了自私的保住自己心爱之人，可是，他不在乎，既然上天将她送进了霍繁玉的身体，那么从今往后，她就是霍繁玉了，任谁也别想再从他怀里带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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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回到延寿阁，她就沉沉睡下了。
　　睡着的姿态，无比虚弱，好似她每一次经过鬼门关又再度回来之时，每当此时，他总守在床榻边，等着她张开眼，醒来无力又欣喜地喊他一声“三哥”。
　　他想，或许就在那第一声里，她用软绵的语气，用悦动在眼底的幸福，唤他的那一声，才让他对她的心有了偏差吧。他再也无法当她是妹妹，可是又无法将心中的喜爱之情宣之于口。连要跟死神争夺她的时间都不够，他又如何能在此之上，增加她心里的难过呢。
　　如今，她终于回到了他身旁，可是从今往后，自己必须将晋无忧三个字彻底斩断，埋进心底的坟墓。
　　刚才在无忧陵墓前得情形犹在眼前，他以为要再度失去她了，可是幸好，她回来了，又回来了……
　　“殿下。”门口，赵英欲言又止地来到。
　　他看着睡梦中的她，示意赵英走过来。
　　“殿下，”赵英压低了声音，“皇上要见公主。”
　　公主两字，令晋无庸心猛然一抖，他飞快探身看她，呼吸如常，才稍稍放心，警告道：“赵英，从今往后，世上只有霍繁玉，明白吗？“
　　赵英一怔，急忙道：“奴才知道。”
　　他这才放下心来，道：“等她醒了，身体好一些，再去吧——长命，又有何事？”他一时着恼，为什么这个时候有那么多事来叨扰？
　　长命犹犹豫豫地来到床榻前，看一眼沉睡的她，道：“启禀殿下，霍府的管家在门口，说有急事找霍姑娘，需要她立刻回府去。“
　　“问了什么事吗？”
　　长命点了点头：“是霍夫人，她半路遇袭，虽无生命危险，但是——霍姑娘？”长命惊讶道。
　　晋无庸迅速回头，看到本在沉睡的她，此刻张开了眼眸，视线转向长命，声音带着浓浓倦意，问道：“你再说一遍？霍夫人怎么了？”
　　“霍夫人遇袭，霍府管家在外，想请姑娘早些回府。”
　　听到这里，她立刻挣扎着坐起来，掀开了被子：“帮我准备一辆车吧……”
　　长命犹豫着望向晋无庸，在得到首肯后，应了，走出门去，赵英跟着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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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了霍府，轻语已经等在门口翘首以盼了，看到她出现，急忙迎了上来，却在看到她身侧的人时，刹那间就顿住了：“太、太……”她被吓到了。
　　“是太子——轻语，霍夫、我娘怎样了？”
　　轻语瞥一眼小心护着自家小姐的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还没有回过神来，使劲摇了摇头，才稍微清醒些，道：“夫人在回观的路上遇到一伙强盗，本来要被抓走了，好在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一个比强盗还凶的人，将她救了。”
　　听到这个，她稍稍松了口气，急忙赶到主卧，看到她的出现，霍老爷吓了一跳：“繁玉，你回——”他如轻语一样，一时呆愣了，“太、太子殿下！”
　　她顾不得让霍老爷稍稍冷静一下，急忙冲到霍夫人身前：“娘，你没事吧？”仔细探看一下，除了手臂上绑着布条，脸上有几道轻微的擦伤，好像并无大碍。可是脸色却很苍白，好像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霍夫人本想安抚她几句，可是看到伫立在门口的人，却是整个人都像化成了石头，动弹不得。
　　她看到两位爹娘如此神态，赶紧回头横了晋无庸一眼，侧侧脑袋，示意他离开。
　　晋无庸摇摇头，表示不同意。她恼得皱起眉头，才终于让他转身走出了房门。
　　霍老爷大大松了口气：“繁玉，怎、怎么太子殿下会送你回来？”不是跟秦元观一起去宫里么？这瞬间变天似地，是怎么回事？
　　“爹，以后再跟你说——”她含混道，转向依然呆愣的霍夫人，“娘，你有没有——娘？”
　　霍夫人被她一声叫，才叫醒似地，整个人浑身一震，嘴角动了动，僵硬地笑笑：“我没事——”面对她疑问的目光，霍夫人强调道，“我真的没事，只是被太子殿下吓到而已，好了不用担心。”
　　她当然不会放下心：“是吗？”
　　霍老爷插口道：“哪里不用担心，可吓死我了——要不是有勇士相助，真不敢想象啊……”
　　“勇士？”她疑问道。
　　“是啊，”霍老爷感激地道，“不过他有事先走了……”
　　她并没有将这位勇士放在心上，改走到窗口望着屋内情形的三哥，已经够让她心神不定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