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一梦》李杏

14、第十四章

　　她长长叹口气，从回忆中转过神来，不意瞧见长命探索的视线，于是勉强笑了笑，将头垂下了。
　　太医来看过，幸好她仅仅是崴了脚，休息几天便会好转。倒也不会无法行走，稍稍不便些罢了。
　　“我去禀告太子殿下。”长命如此说了，就留下她和赵英两个人，独自离去。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跟赵英说什么，他一向沉默寡言，只会默默地待在三哥身旁，尽忠职守。
　　“多谢……”她仅能用这两个字表达心里的感激，“我爹见不到我怕要担心了，我先过去了——”说着，就要站起，行动慢慢的，赵英倒也没有阻拦。
　　她如蜗牛漫步跨出了门槛，可是挡在前头的阴影令她几乎吓到心都要跳出来了。
　　“皇、皇后娘娘——”
　　在她的面前，皇后身后跟着满面哀怨的太子妃，静静地伫立着。她未曾料到会在这里遇到她们，转念一想，应当是瞧见了她往这里来，才过来的吧。
　　皇后随意瞥了她一眼，打量的目光仿佛将她从里到外看了个透彻。她只有低垂着头，状似敬畏，实则不想泄露心里忐忑不安地避开了对方的目光。
　　“赵英，你在这里做什么？别忘记了你的职责！”皇后扬声道。
　　“是！”赵英临走前，有意无意地回头瞧了三人一眼，才转身离开。
　　长宁宫门外，太子妃为皇后一直不发话而心里着急。想了想，说道：“母后，她就是霍繁玉，霍家大小姐。”
　　皇后知道身后的人为何这么焦急，方才她偶然瞥见赵英抱着一名女子往这里走来，身旁还跟着长命，一打听，才知道眼前这名女子正是令太子妃如临大敌的人。现在一见，果然生得天仙绝色，只是那张脸，她似曾相识，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里是长宁宫，你为何会在此？”
　　面对皇后的问询，她只得如实以告：“启禀皇后娘娘，我脚受伤，因此才在这里暂歇，如今正要出去呢。”
　　“是吗？”皇后不冷不热地说，“既然已经无恙，就回到自己的地方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话语中，有种警告的意味。
　　她心知必有什么内情，可是也不能去问：“是……”
　　她慢吞吞地越过皇后和一脸不甘的太子妃，往御花园的方向走去，可是才没走两步，前方又瞧见了三哥带着长命和赵英往这边走过来。她被夹在中间，忽然感觉有种身体发毛的预感。
　　晋无庸站定了，瞧着她表情略略僵硬的神情，视线里看见了不远处的皇后和太子妃，心里有几分明了，也不说话，就这么站着。
　　她夹在两拨人中间，退也不是，走也不是，可是停在那里又能如何呢？前方的三人个个面无表情，后方的人则是有一双恨不得射穿她脊背的视线在盯着。
　　她犹豫片刻，迈步继续往前走，经过三哥的身旁，他状似无意的一瞥，令她心里头百味杂陈。在这里，她不过是一个被邀请来的平民百姓，一个客人，终究要回到自己所在的地方。
　　远离了长宁宫，她深呼吸几下，勉强对自己笑笑，才往目的地而去，却在一条长廊上，遇到了急急寻来，满脸担心的霍老爷，他此刻额头冒汗，圆滚滚的肚子微微起伏，十分辛苦的样子。
　　她看在眼里，急忙尽力迎了上去：“爹……”她突然消失不见，恐怕让他担心了。
　　霍老爷见到女儿之后，大大松了口气：“繁玉，你跑哪里去了？我急死了。”
　　“对不起爹爹，”她万分抱歉地道，“我看花园里景致很好，就耽搁了一会儿——现在没事了，我们走吧……”看他身旁并没有跟着宫女或是侍卫，她略有疑问，照理一般人是不能在宫里到处行走的，尤其他们进宫之后一直有人在别处悄悄观察，皇宫毕竟是重地，要大摇大摆地来去自如绝无可能。
　　霍老爷自然不会了解她在想什么，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终于放下悬着的心：“你没事就好，走吧……”他带着她往前走，在一个三岔路口，却忽然犯了难，“咦？”刚才是走哪一边过来的？
　　她奇怪他为何停了脚步，看了看左右，道：“爹，往这里走——”说着，就领着路，往左边的道而去。宴席设的地方离这里有一段距离。
　　霍老爷“哦”了一声，跟在她身侧走着走着，忽然升起一股疑问：“繁玉，你怎么知道路线的？”
　　她一听，才知不妙，霍繁玉可没有在皇宫里生活的经历，哪里一眼就知道正确的路，熟门熟路的做法，简直就是自爆疑点哪。情急之下，她不得不再度撒了谎话，道：“我刚才也是从这里走来的，所以认识——啊，天色也有点暗了，爹，快走吧，不然赶不上宴席，让皇上瞧见，可就失礼了。”
　　霍老爷不疑有他，急急走了起来。
　　她松了口气，忍着脚上不适，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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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暗了下来，御宴也拉开了序幕。
　　当德宗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人群立刻黑压压地齐齐跪地，高呼“万岁”，她跪在霍老爷身旁，可是视线却无法离开站在皇后身边的身影。
　　已经年过五旬的父皇，穿着熟悉的龙袍，面上是和煦的笑容，只是眼底下那道黑影却依旧没有消散，浓厚得她无法忽视。日夜操劳的父皇，让人看着想要抚平他身上无形的压力。
　　平身之后，各人回了各位，以口字型摆放的宴桌，德宗位于上位，在他的身旁坐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如今她换上了一身华丽的宫装，脸上是慈爱又雍容的笑容。两侧分别端坐着几位皇子。
　　下首，左右对称的各十方桌子，每一桌坐着两到三人，分别是京城商贾之家之一。她瞥见了斜对面的秦元观，他跟随爹爹坐在最靠近父皇位置的地方。按照他们的身份来说，这么安排无可厚非。
　　不过秦元观也看到她时，展露的笑容她回以点头之笑后，连忙看向别处。因为，在那皇位之上，三哥正时不时地投来目光，让人想无视也难。
　　至于另外两位皇兄，大皇兄镇守边关，一年难得回来一次，二皇兄此刻倒是好整以暇地坐在一侧，但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搭理别人的打算。
　　宴席紧接着开始了，一班宫伶在中间空地上跳起了舞蹈，丝乐伴奏，营造出喜乐融融的氛围。
　　“繁玉，怎么不吃？”霍老爷看身边的女儿似乎在发愣，面前的菜肴动也没动，“御膳可是这辈子都难得尝到一次的，这一次错过恐怕就没下次了，现在要赶紧吃个饱。”
　　她深吸口气，端起精神，道：“恩，爹爹也吃吧……”御膳与她而言，并非稀罕物。只不过她以往的菜色都经过几个人的手，等端到她面前的时候，已经变得令她大失胃口。一切都以她身体考虑的膳食，怎会让人有大快朵颐的欲望呢。
　　她低眼瞧了面前四道冷盘两道热菜，袅袅香气扑鼻而来，自然引起了食欲，真高兴霍繁玉生了一副好肠胃，让她可以吃到十八年来只能看着不能尝到的遗憾。
　　“多谢太子殿下！”隔壁不远，传来一名老者诚惶诚恐到几乎舌头打结的声音，那兴奋异常的语调，引起了她的注意力，这才发觉到，三哥不知何时开始，下了位置，开始向众人敬酒。
　　这是大大的惊奇！
　　她吃惊地望向父皇的方向，却瞧见他含笑点头，似在夸赞一般，看得欣慰又得意。猜测到，恐怕这是三哥临时起意的举动，能够亲民的太子，自然会令人更加信服。
　　只不过，这位老者受宠若惊之余，还会发挥商人的本色，趁机做生意——
　　“云儿，快多谢太子殿下。”老者招呼着。
　　如此明显的动机，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她随意一扫，果然看到其他在座的商家纷纷投以或暗暗鄙夷，或眼放精光的模样。没有女儿的人估计这会儿要恨不得掐自己大腿了。
　　她抿嘴笑了笑。
　　“繁玉，你说爹爹要不要依样画葫芦？”霍老爷在旁边低声地说，似乎有些犹豫。
　　她正欲开口，却不经意瞧见了三哥站在隔了一桌的位置，向她投来一眼。那一眼里，她看不清情绪，更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刚才爹的那一句话。只好咬着唇，低下头看着桌面。
　　然后，终于轮到他们了，她跟着站起来，依然不将视线抬起，身旁是霍老爷豪爽地一饮尽杯中酒，她正忐忑着是否会轮到她敬酒时，眼前影子一闪，旁边的人站了起来。
　　她悄悄斜眼望去，三哥神色自若地开始接着轮下去。
　　她松了一口气坐下，霍老爷的声音在那之后响着：“太子殿下前头每一个人都敬了酒，怎么偏偏漏了你呢？”如此疑惑着。
　　是啊，她也不懂。
　　不过，看前方太子妃那忽然得意洋洋地对上她视线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会儿，她倒是庆幸三哥没有这么做。
　　在以往，她并不知道身为太子妃的三嫂居然会对一名女子有那么大的敌意。如此想来，若不是她身为公主，只怕以三哥对自己的照顾，早就被灭了口都有可能呢。
　　一顿宴席，吃得她食不知味。
　　到了商家互相敬酒的阶段，她已经想要摊在凳子上，再也不站起来。可是对面的秦元观却是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一刻，端着酒杯就走过来了。这个时候偏巧她爹走开了，无奈她只得站起来应对。
　　“繁玉，你身体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
　　她端起笑，道：“没事，只是有些累罢了，不碍事……”
　　秦元观还不是很放心，提议道：“不如先去旁边休息一下吧？这里人多嘈杂，有些累人。”
　　她看一眼宴席高潮未断的情形，父皇与皇后等人在上位也喝得尽兴，笑看着底下各人热络的情形。她忽然感到头疼，于是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了一旁不远处的一个角落，坐在石头上，深深呼吸几口。
　　秦元观坐在她旁边隔了两个人的位置，开始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静静地坐着，觥筹交错的声音响亮清晰，她从未在宫里见过这样的情形，有如平民百姓家的家宴，这一次父皇怕是破了例了。
　　“繁玉。”秦元观像是考虑了很久，“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总是对我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了。”
　　她惊讶地抬起头，望着眼底写着深深失意的秦元观，他突然这么说是何意？她对他不冷不热？这又从何说起？她觉得与他相处还算和洽，尽管没有到掏心置腹的地步，可是也是她在京城里唯一相交的朋友。
　　秦元观面对她的疑惑与惊讶，苦涩地笑了一下，自嘲地道：“我自以为假以时日一定能够打动你，现在看来，一开始我就输了啊。”
　　他在说什么？她不是很懂。输？是说感情之事？她记得对她表示好感的人，只有眼前的人，还有陆云清而已。想到这里，她忽然轻松了些，笑道：“虽然我并没有对你有别样的感情，可是那位陆大人我也只是萍水相逢。”他不必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模样哪！
　　秦元观皱眉摇头：“我说的不是他——”
　　听到这个“他”字，她的心忽然陡然沉了沉，如闪电般划过心房的亮光，隐隐让她觉得不能再听下去。可是，心里某一处，却又拉住了她，不让她断然起身。
　　只听秦元观接着道：“繁玉，他是太子，你若真心要喜欢他，只怕会很辛苦，如果可能——”
　　“……太子？！”她哑然反问，愣愣地向三哥所在的方向望去，他正冷着脸，一如既往地扮演者太子的角色。“你说，太子？——慢着！”她终于慢慢消化了秦元观话里的意思，而这一层，让她几乎要大笑出声，“你说，我心里喜欢太子，所以对你不冷不热？”这恐怕是她活了十八年来，听到过最荒唐的事情。“我和他是——”是兄妹啊！秦元观不知道，可她却一清二楚！尽管没有血缘在，但他们名分上，是兄妹啊！
　　秦元观苦涩地饮了一口杯中酒，脸色红蹭蹭的，似乎有了醉态，但是话语里却透着浓烈的伤感：“你和他，一个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待日后，他便是登临帝位君临天下。你是霍家大小姐，有小姑例子在前，你要入宫也并非不可能——啊，这么说来，怪不得小姑要我赶紧去你家提亲呢，只怕她感觉到你的威胁了吧，呵呵……”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如此武断地认为，她的目标是三哥，凭什么？
　　“我说，你怎会认为我喜欢太子？”不，她当然喜欢三哥的，可没有要嫁给他啊！
　　“不是吗？”秦元观面容失落地凝视着她：“从太子一出现开始，你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他过来敬酒，你不时偷偷看他，却没有直接对视，而当他离开后，你又用很浓很浓的眼光追随。眼睛里的感情，已经多得要满出来了……你别否认，你喜欢他我虽然很难过，可是并不想强人所难。何况，只要你一天没有成亲，我是不会放弃的——繁玉，我一定会让你喜欢上我的，一定的！”
　　他誓言般得话语，没有听进她心里，脑海此刻被秦元观的话震得嗡嗡直响，已经看不清周围一切，听不见任何声响。
　　她与三哥的感情，从小建立，兄妹情深，她身体弱，他陪在一旁，处处照顾。这份情意，她心里温暖如春。在她的心里，三哥是最重要的人，这辈子最最重要的人！
　　可是，怎么可能有男女之情？她怎么会对自己的哥哥产生男女之情？虽然并非亲生兄长，但，她、她……
　　秦元观说，她的眼睛里盛着情意，她有吗？她看不到自己的眼神，自己到底流露出了怎样的感情？那莫非不是兄妹之情吗？！
　　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宴席，她痴痴地看着空地上教导禁卫军表演阵操的二皇兄，三哥站在一旁看着，两位她都一向当做兄长看待，她怎么可能会产生不同的感情呢？
　　“好！”在场的人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惊醒了她。她思绪一顿，呼吸几乎要停了，在眼前，一把剑正抵在他的胸前，那白闪闪的剑身锋利的闪了她的眼——
　　“三哥！”她惊呼而出，站起身，刹那间，一切都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