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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杯·雨河·英王朱询 ...

  •   宣宗朝贵妃、仁宗朝端贞贵太妃、光熙帝生母景贞太后松氏讳绿,于大定光熙二十八年三月初一未时五刻薨,寿七十四。
      至我得知,滴漏水已到申时正差一毫处。
      景贞太后突发心痛而逝,此前未有任何预兆,父皇得知赶去为时已晚,想太后一世荣华,竟无亲眷送终。然已知太后之幼子、父皇同母亲弟沁王便死于心病,如此终局,似也不甚意外。
      时我在宁王府酒湖慕阁临水廊上,倚门饮酒。门是宁王兄寝处之门,酒是酒湖水中捞上的宋离酒。酒本热血,越饮却越凉,手足坠冰,重而发麻。抬不起臂,酒泼到胸襟,润到里子去。
      曾设想过种种打扰的可能性,但松太后之死,是我最没预见到的情形。那就意味着,躲避他人视线变得希望渺茫。如今之计,唯有搬动景圣太后这枚最后的王棋——胜则万事平息,输则天下大乱。
      我不如兄长东宫,我所拥有的权势太少,明暗面军权职权皆是无法相比。而要在父皇和兄长眼皮底下送出宁王兄更不容易,原本计划的步骤,只得全盘推翻。
      但愿还来得及。
      “王妃呢?”我问前来报讯的英王府侍卫。
      “王妃殿下言与殿下一同入宫较为妥当,命属下转告殿下,她将于崇仁门外与殿下会合。”
      果不愧是与我流传着同一血脉的明氏公主,朱语的反应是最恰当的一种;这样我就有时间在入宫之前,将诸事与她交代清楚。既不会落下迟于行动对亡太后无礼的把柄,又不会因她独身入宫而打破原先的布置。
      “知道了。备马,本王很快出发。”久跟我的侍卫立刻明了,退到宁王府外牵马等候。
      我推开门,见宁王兄虽呼吸沉稳似已熟睡,但眼皮还在不安稳地掀动。“浮瑟,你放心。”我俯下身去,轻轻吻了他的眉心。迫近看才能发觉,他眉心正中散羽间,隐着一粒小小的朱痣。
      我会竭尽所能,只要是,你的愿望。
      我随后出发去崇仁门。一乘小车已在门边等候,我登车扶朱语下车上舆,走动途中,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我明白。”她伸手放下隔帘。
      朱语之子秋儿按照原先与景圣祖母的约定,前日已被召到宫中与太子之子胤和作伴。如果可能,我不愿朱语参与此事,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我与朱语先至景圣太后寝宫长凤宫换衣整束,携了素衣葛带被教导了居丧礼仪的秋儿,步行至景贞太后寝宫九凤宫。
      父皇、兄长东宫、太子妃、太子世子胤和与华王早我到达九凤宫。因定朝素遵死者不扰孕的习俗,有孕在身的华王妃不得到停灵之所,以免有损胎儿,所以三弟一人前来。各服丧色站立,寂寂无言。在我之后,景圣太后、郑贤妃、五弟朱鹭同在京中的若干皇亲、朝臣也抵达,依辈分地位,列队相候。
      四弟荟王却不在队中。丧葬之事由礼部、鸿胪寺、宗正寺等司处置,礼部尚书杂事奔忙,荟王也当须相助。我早从宁王兄处得知父皇欲调四弟去礼部之事,如今此等大事,自是历练良机。
      “二皇兄,宁王兄呢?”华王朱诵走来我身边,小心探问。
      “儿臣禀父皇,宁王兄突患小疾,恐冒犯不吉,尚在王府中养病,请父皇原宥。”我先上前,同父皇禀明。孕者不犯死、病者不犯死都是寻常规矩,宁王兄的为人朝中宫中皆是知道的,断无可能装病冒欺君之罪,我料父皇也不会怀疑。何况,报丧人来过宁王府,回禀时自然将我和宁王兄举动都上报天听了。
      “派两个太医去看看,早日治好。”父皇向我道。
      “儿臣遵旨。”我的侍卫不会无能到连太医都挡不住。
      默默站到入夜,天色暗得极快,几道闪电划过,是大雨之兆。入春以来多阴日,沉沉闷人,不如大雨畅快舒爽;然而此时落雨,更颇像天意出言,泣告天下太后崩逝之事。
      在京亲王诸侯、朝臣和宗室女等已全入宫,各依指派,在宫外相候。须臾雨下,内侍禁卫拿来伞具油布长杆等物,撑起雨篷以免众人淋湿,混乱了好一阵,才听几级传命,传人入内吊祭。
      我先受通传,带同秋儿入门后立在殿下东侧,次于兄长东宫父子和几位在京的皇伯,而后是三位皇弟,再是在朝任职的堂兄弟数人。朱语则依宗室妇身份,远远立在诸长公主、郑贤妃、诸皇伯正妃、太子妃之后,隔着人众看不真切。
      站位已毕,传令伏哭。除景圣太后外,自父皇而下,一律伏地痛哭,声震瓦梁。这哭声多少逊色于三年余前皇伯父仁宗明越流及芮皇后吊祭时的群臣嚎哭,且少一宁王兄——当年哭礼,宁王兄泣而不号,本最凄切,三弟夫妇、四弟及朱语却是号得足令一地人侧目;唯有我与兄长,仅在哭而已。
      现却号不出来。瞥一眼侧近的太子,他垂目闭眼,唇颤着抿在一起。不号,也不泪。
      我伏在因铺毯而不觉凉意的地上,守着默不作声的秋儿,等待哭声和振动的过去。
      良久,吊祭毕。宗室被安排守夜,我与太子夫妇、三弟、四弟均须固守彻夜,朱语有顽疾为由,获许回府休息,待明晨小殓之时再行入宫。我见朱语随景圣太后出门去,走路时与皇祖母都是一瘸一拐——她曾在雪中久冻,截去了七根脚趾且伤了腿肌骨,长时间伏跪后行动越发不灵便,要她以这般身体再去劳心宁王兄之事,实也难为她了。
      “秋儿乖,同和弟弟一起到景圣曾祖母那边去。”我拍拍秋儿乌发丰茂的头顶,将他交与内侍带走。
      “秋儿知道了。”胤秋点头,拉着太子世子胤和同路。他俩虽非血缘的堂兄弟却也是表亲,处得很是不错;兼之秋儿相貌多承继外祖父父皇,与胤和也有五六分相似,五年以来,倒也无怀疑秋儿出身的流言传到我耳中。
      无关人等撤离之后,守夜众人散坐地上,闭口不言。父皇执意留下,在长明灯侧端坐无语,小辈也自不敢说话提神。宫门殿窗重重闭起,尚能听见夜中雨狂风猛,可以想见水降如河瀑、伞瓦不能挡之状。
      我回头,见四弟荟王乍站起身,松松腿脚,就要往外走。“礼部有事?”三弟小声问。
      “嗯。”四弟抛了一声,也不答话,静静出去。
      三弟支着头望着紧闭的侧窗,嘴唇轻动。雨大天冷,免不了挂念在府中安胎的华王妃晁氏,但他不知晁妃今时已不在本府中,而在宁王府。晁妃有孕不参与葬礼,名义上须闭关家中为薨太后祈福,然在京中小范围行动交游也非完全不可以。朱语为宁王兄费尽心思,求助晁妃,以期万无一失。
      宁王兄曾道,他产期为三月三。
      三月初三,后日,即景贞太后大殓之日。
      我为宁王兄在京外原选定的地点,因封城举哀是不能去了,藉南谯公女入京之时偷送出京之计也被废弃。京外既无处,不如就在宫中——景圣太后长凤宫下有秘室冰库,太后言唯长凤宫最好,我虽不解其意,但带宁王兄入宫似也可行。
      只……我身在此地,不动如山。
      朱语,小心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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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明,漏尽。雨渐小,而风愈长大,阵阵扰困,落珠渐无端,。
      守夜毕,用素饭,行小殓。朱语及其他宗室未守夜者重返九凤宫,素衣相候。
      “二哥,太医被拐到华王妃那里,夜间无事。四哥也拦下了。”朱语凑到我耳边,小声道。
      “四弟是坐不住……幸好他礼部的身份在,否则要找个由头缠住还不太容易。华王妃无碍吧。”我道。四弟年少,无朱语那样离奇悲戚的少年时,往往念头多动,好寻根溯源,也易唬住。至于华王妃,她因“照看宁王”而“胎动不安”,相较于不顾皇胎与照顾宁王不周两个罪名,太医两相比较,自是后者能承担起。
      “无妨。装起病来,她一点不比我差。能当三弟妹,本事可须样样全。”朱语道。我因想到朱语怀孕时太医连朱语餐时嗝逆都活像见到奄奄一息之人似的大费周章请脉开药,只怕出了差池,颇能了解太医们对颈上脑袋的珍而惜之。
      “这一夜过了。今日,再走一步算一步。”我低语道。
      “二哥应是算无遗策吧。”朱语眼亮亮地看我。
      “我如何知道。”我微摇头。
      他很难不怀疑——打发太子谈何容易,他身在宫中,只须挥手下令,宁王府地皮都能翻过来。军权,向来是最扼喉的。
      近亲宗室先后来齐,卯半,仪始。小殓仪由皇族中年纪最长的皇伯同王主持,同王伯、舒王伯、父皇、大皇兄以长亲故亲手替景贞太后穿衣。余人除景圣太后扶杖立,均跪地号哭。自夏衣薄纱裹至冬衣厚袄,足袜、手套、鞋履也是层层叠加,九凤宫中能拿出的最上品衣饰全用来陪葬,件件垂挂金玉配饰,络丝巧工。
      我因想到从景圣太后处见到的皇伯父仁宗故时所留遗诏,其中有一句在置丧时未宣读,言“丧事一切从简,着纸衣、不置金玉之物,梓童亦如是”。小殓大敛之时父皇批以华衣美玉随葬,违皇伯父之意而无人知道。宁王兄持金丝紫袍为其父皇母后着衣,手紧握成拳,不知是否为此心大怒而不敢言。天家威仪,不过奢靡铺浪、费民血汗。
      衣毕,以金线捆衣,女尚书为其梳头理发,插上十余支长短金银玉木发簪,自也非素用凡品。父皇捧玉碗天露为景贞太后擦眼开光,随后换上玉枕,以玉面具覆其面容,盖上锦被。穿衣已结,再号哭良久,同王伯宣礼毕,照旧留人守灵,不可懈怠。
      父皇虽平日表现得身体康健无碍,到底年过知天命,一夜不眠之后身体大亏,倦意明显。大皇兄扫了我兄弟四人一眼,开口道:“儿臣恳请父皇先休息,到得晚间,再来守护景贞祖母不迟。”我也有此念,只不好抢了皇兄的话说。
      “陛下,太子说的极是。”同王附和道。
      “儿臣恳请父皇保重身体。”我与三弟四弟纷纷上前,加了一大勺料。
      “父皇……”五弟朱鹭从我与三弟间溜进。郑贤妃不在此处,他倒伶俐得很。
      “唉……你们又如何不知,朕实在愧对母后……”搬出种种晃了一大圈,父皇终于在全部在场者的一致恳求一律情深下,勉为其难同意去小憩一会儿。
      “乐饶、乐颐,朕请你二人替朕尽会儿人子孝道。朕真是……”
      “儿臣遵旨。”我与大皇兄齐声道。我二人既是双胞胎兄弟,生辰不过差个半刻钟,行冠礼也是同日同时,他获赐字为“乐饶”,我得字“乐颐”。父皇喜称我兄弟的字,余下弟弟则一贯呼以排行,颇有几分区别对待的意味。
      “对了,三儿,你回府瞧瞧王妃去,别有甚事拖了瞒了。”父皇行前,又向三弟道。
      “儿臣谢父皇。”三弟朱诵如蒙大赦,长出口气。为夫为父,他当得尽职尽责。
      留下众人依旧坐在席上,待日中,待日落。守灵不禁言语,夜间因父皇在场而沉默一场,如今无碍了,小声说话窸窸窣窣,或论朝事或谈家事,只不要露喜色或行不当即可,自也轻松许多。我退后,寻到朱语,趁乱时再多说几句。
      “枢央,走。”景圣太后拄着拐杖,慢慢过来向朱语道。
      “我担着。”朱语贴着我耳道。
      她的眼中,有我从未见过的燎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杯·雨河·英王朱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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