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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杯·方移·荟王朱诤 ...

  •   我素来不喜面见父皇。与其说是畏惧父皇,不如说是畏惧父皇面见皇子时所在的殿阁。无论是外朝的三大殿后殿淳宁殿,或者是内廷的显徽殿、摇光殿,乃至天子寝殿韶宫,每一处都给我以苦苦压抑之感,几欲仓皇而逃。
      然则此时,我不进宫亲觐父皇,怕也不行了。
      问明父皇正在凝乐殿与郑贤妃弈棋,我快步赶向凝乐殿,命宫女前去通报。
      “请荟王殿下入内。”宫女出来,向我躬身道。
      父皇和郑妃坐在床上隔一水晶小几对弈,楸木枰上玄袖红袖来回交错,似乎正在以快棋定胜负。父皇见是我已到,转过身来。
      “儿臣拜见父皇。见过贤妃殿。”我行礼道。“荟王殿下。”郑妃回礼。
      “四儿已经回京啦,过来这边坐。南边事情可都完成?”
      “回父皇,俱已完成。儿臣已让各道州府审查无误,才敢回京复命。”
      “便是这个道理。以后去南方巡查之职,少不得要由你担任,”父皇挥袖,似是示意欲起身的郑妃不必回避,“多多出京历练才好,在京时也多跟着朱雀。朱雀年纪已长,毕竟不久就会退官,尚书省大任,还要你承过来。”
      “宁王兄正当盛年,竟已生退意?”我不由惊道。
      “朱雀前几日入宫饮宴,席间便与朕说起,他已萌生退官之念。朱雀在朝近三十年,做了多少你也是知道的。他欲要长居南地休养散心,朕也无由不允可,待得再过一年半载,朕会放朱雀出京。”父皇随手拈了颗白贝棋子,在手中翻来覆去。
      “宁王兄为国为朝操劳良多,儿臣自当以宁王兄为典范。”我低头道。
      “四儿来见朕,是为南谯公送女入京之事吧。”父皇转身落了枚子,闲闲道。
      “正是。儿臣是来恳请父皇……儿臣并非不想迎娶,但需确知此女品行才德,否则相看两厌,实有亏此女离乡别亲、长途跋涉入京之苦。”我斟酌着言辞开口。
      “朕知你心思。但南谯公长女已经出发入京,如今已在京外二百里。听说那盘氏才学品德皆无可挑剔,朕倒也想看看她是何等表现——若是大话粉成,赐给郡王也就是了。若真有无双容行,再指与你,料你也该欢喜。”
      “儿臣谢父皇。”
      “来,你过来看看,这盘棋是朕胜了,还是贤妃赢了?”
      我上前认真点目,半晌道:“父皇胜了一目半。”
      “一目半?看来,爱妃要的利是,朕可是不给了。”父皇笑对郑贤妃。
      “妾技艺不精,教陛下笑话了。”郑贤妃嫣然。
      “哈哈……朕要回去公务,四儿,你就陪贤妃再下几盘。”父皇带同内侍迤逦而去。留我僵在床边不知如何是好,还是郑贤妃先开口招呼:“荟王若是有事,请便。”
      “其实无事……五皇弟呢?”五弟朱鹭与我年岁相差十四岁之多,如今还在宫中教养,量也跑不出凝乐殿多远。
      “阿鹭在偏殿习字呢,荟王不妨随本宫过去看看。”郑妃起身,红袖交叠身后。
      “也好。”
      我兄长三人、已夭折的妹妹及我本人正名第三字都从言字旁,而独有小弟朱鹭与宁王兄一般以吉鸟命名,父皇对这小弟也是宠爱有加,所命教习仪礼、文才、器乐、武术等项的师父皆是大大有名之人,其待遇绝不逊色于大皇兄太子。
      只是……宁王兄既快要退官远隐,这太傅的重任,也绝不会落到宁王兄头上了,我竟由衷地感到庆幸。到底还是不如我啊。
      朱鹭挺着小小的腰板身躯坐在几前抄写,时不时撩着袖子蘸墨舔墨。见是母妃和我来,搁笔欲要站起,被我拦下了:“写吧,为兄就来看看。”
      “是,四皇兄。”他足月而生,自幼即体健力壮,平日说话稍不留意就会过于响亮。朱鹭忙忙用袖遮了唇,向我眨眨眼。
      “无妨。五皇弟在写什么字?”我问他。
      “《蚕税桑税十思文》,师父说此文文采字体皆上等,要我抄写一遍。”朱鹭提笔续写。
      我见他几上山形笔架,虽是褐岫玉琢成,然而做工十分粗劣简陋,极不似宫中用物,微微一顿,方道:“是好文无疑。”这篇文实是一封推广收税之法的门下省诏令,是皇祖父宣宗朝曾任门下侍中的空祈因所写,虽宫中对其与皇祖父之间关系多有传闻,然则空祈因在政事上作为,足不亏他梁夏朝末代太子、梁夏最后才子之名。只惜空祈因四十七岁即重病逝去,所留字迹已不多见,仅门下省文书中尚有存档。
      “本宫倒觉得,朱鹭要习作文,此文只能用来抄写,却不能学以致用,还不如习《琼林集》之类的来得爽快。”郑妃提壶,替朱鹭满上茶杯,悠悠道。
      “贤妃殿何出此言?”我惊讶。我虽知父皇宠幸贤妃定因贤妃与常女不同,却还不能确知贤妃究竟奇在何处。
      “朝中人自不如野中人,野中人又不如市中人。说来,市中卖字之人,可能写得奇物;野隐之人所出,亦多为上品;而朝中之人行文落笔,尤其是在奏折诏令中,文采是踩在意下不得现身的——唔,本宫一家之言,让荟王见笑了。”郑贤妃抬头看我,笑着摇头。
      这话倒新鲜。我想了想,也不欲反驳,道:“贤妃殿说得有理。”
      “本宫的话,大多是没理的。”郑贤妃伸手,拿起桌上一物。
      不顾我讶异目光,郑妃竟用块洁白丝绢,擦拭原本搁置在几上的那座粗糙笔架。手指抬移间小心翼翼,竟如同爱抚珍宝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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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皇将南谯公女之事跟我说明之后,我放了一大半心。出宫时我顺道拐到尚书省后门,去户部走规矩交个差,也就完了南巡任务。
      听户部尚书说宁王兄还在办公,我转到前面去,敲开尚书令处所门一瞅,三皇兄也正在。
      “宁王兄,三哥。三哥你怎么在这儿?”
      “今日我在中书外省,不在宫内,好不容易完成任务,回府之前过来瞧瞧。”三皇兄解释道。华王府在皇城外西北安定坊,若是三皇兄在宫内,则去宫城南门外的尚书省还颇费周折。何况,今日三皇兄是答应王妃早点回府的。
      “这样啊。对了,今日我入宫问清楚了南谯公那事,不用担心。”
      “本来也没什么大事,大皇兄吓你呢。”三皇兄失笑道。
      “还有,父皇说宁王兄你要退官?可是长期身子亏空,需要休养?”我又转向正奋笔疾书的宁王兄。
      “自然如此。你又不是不知宁王兄做起事来是拼命的,就是守孝三年,也不知往京中寄了多少谏疏。虽然放掉个这么管用的尚书令有点可惜,不过尚书省总不会无后继之人。”三皇兄见宁王兄忙得无暇答话,替宁王兄道。
      “朝廷绝非缺我不可。”宁王兄批下一本折子,间隙中道了句。
      “但你是宁王兄啊……”
      “我难道不行吗,小,四,儿。”三皇兄脸色霎时一沉。
      “哦……我错了。”
      拉拉扯扯不少时分,平心静气端坐批文的宁王兄也未出言驱赶,三皇兄的脸面却是真挂不住了,一把抓我衣袖就往屋外走。我也自觉吵闹愧对宁王兄,乖乖跟出来,随三皇兄到马厩取了马,从尚书省往西出皇城。一路勒马慢步,渐见日斜。
      至醴泉坊分手,我往南回府而三皇兄往北。三皇兄拔马靠近我,低声问道:“以你看来,究竟如何?”
      “每况愈下,自回朝以来。”
      “我也有此感,但愿是我多虑。再会。”三皇兄拍马跑远,一直远远跟随我二人身后的华王侍卫也催马赶上。我挥了挥手,示意身后荟王府守卫跟上——十几日没过被这么一大帮人尾随的生活,竟颇陌生了。
      回府,暂且安生。第二日照常上朝,也无新鲜话题,反复不过说地方擢官升迁等事。退朝时父皇将宁王兄和我留下,到后殿详谈。
      “朕欲迁四儿为礼部侍郎,朱雀,你可有意见?”父皇开门见山。
      礼部侍郎自二月中即出缺,因前任尚书过正月即请辞退官、前侍郎递补尚书之故。礼部之职是清闲瘦差,自不如吏部户部官职那般肥美。我在户部行走,已知户部是何等充斥勾心斗角之地,正是兴奋将与人相斗之机,却突然要将我调往礼部,让我殊觉意外。
      “臣侄认为,四皇弟可担此任。”宁王兄声音沉沉道。
      “朱雀,你不问为何,是早有猜测?”父皇瞧着宁王兄,黑眸如天洞深不可测。
      “湛之知一明十,礼部事物本不杂多,他应能迅速通晓。”宁王兄极少叫我的字,在我成年以前都以“四弟”呼我,父皇面前则称以“四皇弟”。如今在父皇面前闻之,那二字滚过舌尖齿间吐出双唇,浑溜溜如新苞捧蕊,动听如乐响初鸣,竟无比惑人——我愣了好一会儿,被父皇双目一扫,才回过神。
      “朱雀,你总是明白得很早,却什么都不说,”父皇摇摇头,道,“自幼如此。罢了,四儿,你也无异议吧?”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我道。
      “那便好,出宫的时候,朱雀你就同四儿讲明白。退下吧。”父皇挥袖。
      “臣侄告退。”“儿臣告退。”
      我刚出淳宁殿,突然就想起了一件近在眼前的事,一件基本跑不出礼部侍郎任务清单的事,不由绿了脸。
      “明白了吗。名义上是主客相迎,你还是得出面。这算是一个理由。”宁王兄走在我斜后方,鸳鸯眼迎上我回头求证的目光。
      “宁王兄,你在多久以前就知道父皇要调我去礼部的。”
      “你进户部时便隐约猜之。”
      “那么早?”我又一惊回头。
      “你们兄弟几个的个性,我如何不知。你在户部呆不长久,皇族豪族断无可能长久掌吏部户部。至于大理寺、御史台、刑部之类的地儿,你肯去?扔到太常寺宗正寺,你又闷得叫苦连天。”宁王兄笑道。
      “不会不会,我当然肯去,御史台好地方。”我连连摆手。
      “就说大话……”宁王兄猛地弯下腰,手压小腹,咳了两声。
      “怎么了?”我扶着他手腕,掌下触觉透骨如冰刺,“来人——”
      “不必,”宁王兄攀着我手臂直起身,枯长的指掐得我的肘侧筋骨生疼,“只是疲累,休息一阵就好。”
      “真的无事?”我疑道。不是我不信任宁王兄,实在这表现让我不怀疑也难。
      “无事,不瞒你。”宁王兄露出笑容,一手却还放在小腹上。
      “送你先回府吧。来人,传令给宁国王备车,在长乐门外等候,再借乘舆过来。”宁王兄身为二万五千石超品亲王,按例享受宫城中行车骑马待遇,只宁王兄还未用过此仪,一向骑马至宫城门即步行。我知太仆寺在远在皇城南,调来车则未免等候时间太长,先叫人抬舆送一段路比较稳妥。
      不过几眨眼的工夫,肩舆已到。我护送宁王兄走至长乐门外,再托上车去。想想仍不放心,我登车同路,宁王兄也没说话,靠在厢板上闭眼——不知是真睡,还是假寐。
      “宁王兄,王府到了。”车停下来,我向宁王兄道。
      “是四皇弟么。”车旁有人说话,我揭帷一看,是二皇兄英王。
      “是我。”我转头,宁王兄睁开眼,慢慢道:“扶我下去。”
      二皇兄居左,我居右,二人一起搀着宁王兄进府。府中酒香花香一如往昔,我却心忧宁王兄病情,自恨没习过医术,将宁王兄移到内堂卧榻之上,才问道:“二皇兄你知道?”
      “朝上宁王兄对我示意让我下朝后过府来,我就来了。没事的,我们出去说,宁王兄睡会就好。”二皇兄把了回脉,低声道。
      “你们……都不让我知道。”我合上门,恼道。
      “那有什么。大皇兄、三皇弟,他们都不知道,”二皇兄居然勾起嘴角,笑得花放枝摇,“只有我。”
      “你——”我不敢相信,缘何曾与宁王兄看似形同陌路的二皇兄才被倚靠?这不可能!“到底是什么事?二皇兄,拜托你也说痛快些,我不是没担待的人。”
      “建议你不要知道,以免后悔。”
      “不后悔!”
      “那你就更不该知道了。”二皇兄抱臂,含笑睇我。
      “为兄可不想,你再下水。”笑中含冰带沙,与曾见过的大皇兄笑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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