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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杯·轻明·景圣太后薛询诺 ...

  •   轻明薄明,落日落雨。
      停云复雨,三月春\色朦胧雾,拢的是纱影憔悴鬼面儿。
      我是极喜欢看雨的。幼时居南,春日雨飘阵阵轻重响,作乐入耳叮咚悦心,欢愉之下必定赤足淋雨,跑入庭中耍玩一番,被母亲责骂了也不愿回转;幸而生来身体蒙受眷顾,不曾落下什么病根。后来迁居北地,见雨见得少多了,到得如今这年岁,只当更随心所欲。
      “枢央,我们去青霄门。”新换上的革靴踩入地上湿重,我抬手示意身后紧跟的女子。
      “是,皇祖母。”英王妃握紧了伞柄,下台阶的脚步有些许踉跄。我知她足趾旧伤,虽裹上好裘皮裁成的袜套、缠上雨布、外登皮毛内里革靴,依然难掩风湿入足袭腿的痛楚,怜惜在心底却无话可说。
      是谁做的孽,却教她一生领教。
      “你们都退下吧,没有哀家的命令,不得跟来。”我又道,侧头望着宫女们。
      “是。”低低声后退。
      压水前行,天地空蒙一色;伞沿滚落雨泪,点滴成线,如晶坠挂。拨而复连,但落得只手泪涟涟。我与朱语皆是拄杖一瘸一拐默步不语,自白玉到青石,至宫城青霄门琉璃瓦下而停,收伞伫立,淡望虚水波空。
      “太后殿下,英王妃殿下,”守门禁卫过来请示道,“太后殿下可有示下?”
      “哀家是来瞧瞧,英王孙儿送来的大礼的。想来,也快来了吧。”我道。
      “不知太后殿下可需……”
      “些微小事,哀家力所能及。”我打断道。无病无灾,朱融曾说过的,虽跛行而能不疼不刺惯常行路,比之朱语好上太多。
      “是,卑职冒犯。”摆明了还是不信。也难怪,八旬垂垂老矣之身,如何经得起些微磕碰,这些人究竟是怕担渎职冒犯罪责的。
      “都拿伞来,替哀家遮着些,哀家要到前面看看。”
      “是!”禁卫首领也乖觉,差三人跑去库房抱了大卷油布来,几十人分列站道两旁高举布沿,不语不动银甲石面,颇有些似神道翁仲。伸出二十丈有多,都可看到所对皇城之门牢牢合住,军士来回不耐走动。
      须臾,门开。一辆马车辚辚而来,马瘦人耷,所披蓑衣被雨浇得不成样子。“慢了。”朱语在耳边低声道。
      “小人叩见太后殿下,太后殿下万寿无疆。叩见英王妃殿下。小人已将菜缸全部取出,请太后殿下过目。”牵马人快步上前,在油布前沿跪下叩头道。
      我实在不惯旁人说祝祷之语,即便明知那人为朱询部属假扮,只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面上工夫。已知死期,何来万寿?侧身问道:“你且抬头。枢央,此人可是你府中从人?”
      “是,皇祖母。孙儿特命府中牢靠的人送来,以全祖母大善之心。”朱语应和道。
      “赏。你回去吧。”
      “小人叩谢殿下赏赐。”我瞧向朱语,朱语从袖中拿出只钱袋,取银递道:“拿着吧。”本日祖母丧事,她素衣素发,实无多余首饰可作赏物;我因晓得她有带银钱随身,才由她代为处理。
      “小人叩谢英王妃殿下。”那人跌跌撞撞已是跑得远了,恰如其分地展现了一个从未进过皇宫的下人的身份——朱语精挑细选,我也不可粗心大意。
      “你们,替哀家送往长凤宫。”朱语打伞,我上前打开车厢门瞧了瞧,抬颌道。
      “是。”不用我说,在场的人也该闻到浓郁且别扭的腌菜味儿了。我让到一边,任禁卫牵马先行,想到两个时辰前同光熙帝说的一番话来。
      “唉,景贞妹妹突然崩逝,让哀家这个做姐姐的实在伤心。哀家与松妹妹情同姐妹,今日在松妹妹灵前,哀家已经默默发誓,要茹素替妹妹祈福,妹妹想也是听到了。哀家因想到去岁在朱询府上埋了几坛子腌菜,春日吃来最是爽滑可口,不如带进宫来?”每逢丧事,门禁出入盘查甚严,唯有我才能开口求个方便。
      “景圣母后如此关怀母后,母后之灵有知,也当大慰……母后身体可使得?呵……儿臣这就命人去搬。”光熙帝道,倚在隐囊上喝茶,倦意浓重,哈欠连天。
      “不必劳师动众,哀家只是求个进宫准儿,一人送来足矣。”我道。
      “但凭母后做主……”光熙帝已是困得抗不住,随意一扬手,“朕岂有不允……呵……阿召,你去传……”
      “谨遵圣谕。”服侍光熙帝的召总管领谕道。
      “哀家也不打扰了,皇儿好好休息。”
      “儿臣,领会得……恭送……”
      召总管按我吩咐,命人去打通守卫不提。我估了估时候,与朱语等到午后久雨重时,才亲去接车,表些姐妹祖孙浓情深意之态。又进青霄门,我令人牵马去长凤宫侧的柴院,将所有陶缸搬进矮房候着,才慢悠悠捶着腿,唤来乘舆代步,以示力不能支、心意已到。
      回转长凤宫,时逢未时末,女尚书禀午膳早备,是否要上菜。我道:“传。”
      朱语在旁接道:“皇祖母要的腌菜坛子应该已经到了,皇祖母可要亲去验验?”
      “你替哀家看不成么,小枢央?”我扑她一句。
      “哎呀皇祖母……孙儿怕是经不住,要倒了哟。”朱语苦笑,捂脸做昏厥状。
      “你好好等着,看哀家怎么翻弄,”我急冲冲起身,一个趔趄差点带翻了椅子,女尚书忙来搀扶,“那可是哀家故乡的特产,也不知北地能不能出着味儿。你们,给哀家拿长筷子盘子来。”
      我带着身后一干不知内情的宫女,匆匆赶往柴院。推开一侧矮房门,众女皆掩鼻相顾错愕,不知世上怎有散出如此奇异咸腥味的吃食,呛鼻堵喉极是难受。
      “可惜你们中没有哀家的十里同乡,一定不惯吃这个。哀家幼时,乡里土话叫这种腌菜‘冬曝菜’,其它腌菜没一样味道重过它的,用来拌饭和汤最是合胃……别进来啦,受不住的外头远远地呆着去,让哀家看了不快。”
      “奴婢知错,奴婢告退!”众女抛下漆盒盘子筷子若干,仓皇躲到院门外。我检了下门窗紧闭,扫视一周,轻轻走到放置在最深处的腌菜缸前——大略运缸军士也无法抵御这愁人味儿,非要塞到最里才肯罢休,倒颇称我心意。
      “笃笃笃”,极微的敲壁声响起,混着雨声几难分辨。我耳贴陶缸一个个认过去,认准里头的一个缸子,在口沿轻敲两声作为回应,随即掏出袖中短匕,将封口厚布的捆绳割断。
      “朱雀,可还撑得住?”我俯身小声道。
      “无妨。”弱声太过虚浮,我霎时手一抖,差点跌了匕首。厚布整个揭去,缸里吐出一大捆水淋淋各色布条之后,终于顶出水漉漉人头来——“能出来么,有没有力气?” 为使运缸之人不致生疑,他所在缸中也是填水填布做实,雨日清寒难以身受。何况朱雀从小长于北地,不知还承得住这腌菜味儿么。
      他稍稍摇头。“穿着天羽流织锦,该是好些……”我定了定神,伸手拂开他面上粘的乱发,现出惨雪的脸。雪中梅谢空余香,却不知这香馨缭绕,能引几人踏梅寻?
      “你母亲说过,此房地下,有暗道直通我长凤宫寝殿床边。你集集气力,我替你破了口去——别说话,省着力道。”西墙,东踏二十步,地砖右上角揭,前十步……依稀记得朱融讲起时,春华铺展的容上柔光。
      “我是无意间瞅见的……长凤宫,怕是殿下以后的居处呢。哪座大殿不留个后路,到时候躲着顽意,不也有趣得紧呐。”默默记了朱融说的密道方位解法,我在越流即位后迁至长凤宫安居,当即检视了寝殿上下,果如朱融所述。
      朱融不知有无料想,这话可能救他孙子一命呢……用匕首撬开尘封的盖板,露出其下黑洞洞口和伸沿石阶。我转头,见朱雀已是慢慢攀出大缸,滑落在地,急剧地喘息。
      “自己小心,去吧。”朱雀点头。
      再割了另一缸腌菜的扎口绳,将封布转到原先那缸上,扯了缸里填塞的一段长绳捆好,拿盘舀起腌菜水泼了地,这才算基本完事。随意捞了两支菜,毫无顾忌先吃起来,堵得满口咸气卡了喉口,眼见朱雀躲入暗道没了声息,迅速回转盖板机簧,整了整衣物。扫视一周几无破绽,该是出门时候。
      “你们……哀家吃得兴起,怎也不来问一声,”我环顾众战战兢兢淋雨宫女,忍着气道,“以后你们每天陪哀家吃腌菜。还不来接哀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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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匆忙午膳后,我挥退众人,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我休息,与朱语闭到寝殿中。朱语熟门熟路打开床边暗道口,持灯步入,不一会儿扶着人登阶上来。她人小力微,咬唇皱眉煞是辛苦,但比之朱雀而言,却又微不足道了:垂头捂腹,人已是直不起来,身上衣物湿得腻手——他连换衣的力都没有,何谈它事。
      “赶紧换身衣服才是正经。”朱语道。我也明了,横竖都是亲人不怕什么,先将湿衣除了擦净身体抬到床上覆了厚被,再找出套中衣给朱雀换上。朱雀似是经受极痛,紧咬着牙浑身发颤,贴在起伏小腹上的双手迸筋露骨。
      朱语好容易才扳开他一只手,搭脉把了把,讶道:“有动静!”
      “怎么?”我被她吓了一跳。
      “这,不会是临产时候……皇祖母,怎么接生?”朱语慌张道。她虽是母亲,对面前痛苦万分的堂兄却无计可施,又有谁知道如何个生法?她没经验我却目睹过,当下出寝殿门,对值殿女尚书道:“速召郑贵妃。”
      这可不是急忘了。女尚书微讶表情一闪而过,禀道:“贵妃恰在正殿等候求见。”
      “速传!”来得正巧。
      郑贵妃一身素袍,素纱蒙面,飘幽而来。两不多话,快步入寝殿闭门,她摘下面纱,显出雪色双眸:“我怕来不及,先来了。”
      “为何?”我惊道。
      “我没时间了,提早一些并无大碍,”空祈因道,一色眼瞳扫过四周,不在意弥漫的怪味般,“父亲呢。”
      “宁王兄始终没让大皇兄知道。”坐在床沿的朱语先听懂了,忙答道。她是不识郑贵妃身上寄魄,但既被我召来,总是知情之人没错。
      “他来。非他不可,既无通灵者,唯有父亲才可使胎出世。”空祈因淡淡道,话却如惊雷,劈地枯木滚起熊熊火来。
      “一定要……他?”半晌,朱语艰难道。
      “父亲不会死,其他人必死无疑。”空祈因道。
      “我可以吗?我是他的亲妹妹。”朱语眼神数变,问道。
      “血缘不够近。”空祈因轻声否决。
      “是指朱询?”我终于开口,眼下已漫出泪,“双生兄弟可以?”
      “可以。”
      “真不甘心,”朱语笑,泪珠随着眼眨动溅到昏睡过去的朱雀身上,“可是,还是要听宁王兄的,不是么?‘他不会知道,一世。’永世吧,对不对?”
      “朱询可曾说过什么?”我哑着嗓问。
      “他不惜一切代价。”朱语抬头看我,泪眼迷蒙。
      腿软下。我站不住了,撑着坐到椅上。元皇后所诞双生子样貌实难区分,乳母抱来两子给我瞧,两张相同脸中独有弟弟那一张莫名合我眼缘,他定名中的“询”字,也是我从己名“询诺”中摘出赐予的,此后待他也与别的孙儿不同些。他与朱谒同枝共生,长渐两分,我见而有忧,却万想不到——这一场难,难哉。
      “现在便要开始?”我转向空祈因。
      “你们可决定了?”他问。
      “我去召朱询。”勉力起身,我取过拐杖,一步步踏向前门,跨槛,合门。
      无休无止的轮盘转呐。
      阶下石上已积起了水,水浮碧叶,盛年光景的小片儿,却做了雨下轻渺的老树过客。明知命已远,又如何兜兜转转,逡巡不去,非也候另一片叶落,做个鬼伴儿么?
      若是心甘情愿……我收回目光,重重顿下手杖,直往前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八杯·轻明·景圣太后薛询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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