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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 5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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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2年1月8日,朝鲜爱国志士李奉昌在东京樱田门刺杀日本天皇裕仁未遂,事件震动日本朝野。国内报纸争相报道,上海《民国日报》以“不幸仅击中副车”为题刊发新闻,言辞间暗含讥讽。
日本当局借题发挥,指责《民国日报》对天皇“不敬”,并以其曾刊登太虚大师《为沈阳事件告中国台湾地区朝鲜日本四千万佛教民众》一文为由,认定该文煽动了刺杀行动。日本驻沪总领事向上海市长吴铁城施压,要求《民国日报》公开道歉,同时责令全亚佛化教育社“将功折罪”,以“佛教界机构”身份接待即将来访的日本莲宗僧人。
这一要求令教育社上下倍感蹊跷:自沈阳事变后,中日佛教交流几近断绝,为何此时日方突然派僧人来访?
然而,面对日方借市长之口传达的“任务”,教育社无从推拒。难题随之而来:谁来负责接待这两位日本莲宗僧人及三名随行弟子?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许三多站了出来:“我来吧。我曾随太虚大师出访日本,参加过东亚佛教大会,对日本佛教界有所了解。况且,日方发难的由头正是太虚大师的檄文,而这篇文稿的刊印正是由我负责。若他们在接待中提及此事,我也能应对。”
“我跟许居士一起!”马小帅年轻气盛,也毫不犹豫站了出来。
众人商议再三,最终同意了许三多的提议。然而,谁也未料到,这场看似寻常的接待,竟是一场惊心阴谋的开端。
东亚佛教大会访日期间,许三多对日本莲宗已有了解:这是十三世纪以僧人日莲为宗师的日本一佛教流派,近世分左右两翼。上海日莲宗是其右翼,与日本极右组织“血盟团”关系密切。
然而,就算这是一场鸿门宴,许三多也不得不赴。
1932年1月18日的上海,寒风凛冽,天空阴沉。许三多和马小帅作为全亚佛化教育社的代表,早早来到汇山码头,迎接从日本来的僧人代表一行。
一艘轮船缓缓靠岸。带队的两位僧人,天崎启升与水上秀雄身披袈裟走下船来,身后跟着藤村国吉、后藤芳平、黑岩浅次郎三位信徒。藤村国吉担任翻译,一行人与许三多、马小帅互相见礼,气氛尚算融洽。
一行人沿着码头边的街道缓步前行,天崎启升笑得客气,连连夸赞上海美景。然而边走边聊,话题渐渐转到了东亚局势与太虚大师的《为沈阳事件告中国台湾地区朝鲜日本四千万佛教民众》一文。
“同为佛门中人,大家应该彼此理解。可惜太虚大师对我们日本多有误会。”水上秀雄刻意叹息,“太虚大师这篇文章在东亚流传甚广,特别是朝鲜,煽动了人心中的嗔恨,很可能是李奉昌刺杀天皇的原因之一。”
马小帅一听便气得慌:这是什么倒打一耙、栽赃嫁祸的说辞!
早已预料到此话题,许三多心中一凛,沉下心来,不卑不亢道:“佛教是智慧与慈悲的宗教,太虚大师倡导人间佛教,希望亚洲各民族国家互相帮助,济弱扶倾,追求真诚互信与和睦平等。然而,打破亚洲和平的却是佛教徒占数过半的日本民族。日本强占我东三省,逼迫东亚乃至全亚洲的佛教民众陷入自相残杀的境地,堵塞了亚洲民族复兴的活路,也破坏了世界和平。”
水上秀雄一时语塞,气氛变得尴尬。天崎启升见状,微微一笑,似为岔开话题,语气温和地说道:“许居士,今日既有缘来到上海,不如由我和水上大师按照佛教古老的传统,沿路化缘,为百姓培福,也算是为上海这座美丽的城市尽一份心力。”
许三多心中隐隐觉得不妥,但碍于市长的任务,只得委婉劝说道:“天崎大师,化缘本是善举,但近日局势动荡,恐有不妥。不如先回住处休息,由我们联系上海的寺庙,改日再择一处清净之地,慢慢为百姓祈福可好?”
天崎启升摇了摇头,语气平和却愈发坚持:“许居士,化缘一事贵在心诚,不在外境好坏。我们远道而来,正是为了广结善缘,若因顾虑而止步,反倒不显大慈大悲之心。”
许三多见劝说无果,心中更加警惕,但面上仍保持恭敬,继续道:“大师所言极是,只是上海近日治安确实不甚安稳,街头常有闲杂人等出没。若大师执意化缘,不如由我和马小帅先行安排,选一处安全之地,再请大师施展慈悲?”
水上秀雄此时插话道:“许居士多虑了。我们既是佛门中人,自有佛菩萨庇佑,何须畏惧世俗纷扰?况且化缘本为随缘而行,若刻意安排,反倒失了本意。”
许三多见他们态度坚决,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点头道:“既然两位大师心意已决,那我和马小帅便陪同左右,也好为大师们引路。”
天崎启升微微一笑,合十道:“有劳许居士了。”
于是一行人继续前行。许三多和马小帅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暗中提高了警惕,仔细观察这五人的一举一动。
起初,化缘的过程还算正常,许三多和马小帅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然而,当他们走到引翔马玉路的三友实业社毛巾厂门前时,情况突变——天崎启升一行人停下脚步,从行囊中取出木鱼,开始敲击念经,声音刺耳,节奏诡异,意带挑衅。
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吸引,纷纷放下手中活计,走出厂门,好奇地围拢过来。有人忍不住上前问道:“几位大师,这是在做什么啊?”
然而,天崎启升一行人却置若罔闻,反而加大了敲击力度,口中念念有词,声音愈发高亢,甚至带着几分癫狂。工人们被这怪异的举动弄得不知所措,人群中开始传出低声的议论和不满的嘟囔。
许三多心头一跳,隐隐感到事情不妙,赶紧走到天崎启升面前,语气尽量平和地劝告:“大师,这里是厂区,工人们还要工作,不如我们换个地方继续化缘?”
天崎启升却仿佛没听见一般,继续敲击念经。水上秀雄冷冷瞥了许三多一眼,说了句日语,藤村国吉用生硬的中文翻译:“化缘是佛门僧人之事,你一个居士不必多管!”
许三多心中一沉,正欲再劝,工人们的不满情绪却已爆发。有人高声喊道:“这些和尚到底想干什么?故意来捣乱吗?”
另有人附和道:“就是!咱们还要干活呢,别在这儿装神弄鬼!”
场面如弦紧绷,工人们围得更紧,语气中也带上了火药味。水上秀雄等人反而开始刻意挑衅,争吵愈来愈激烈。许三多和马小帅焦头烂额地两边安抚:“大家别激动,这几位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可能有些误会……”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天崎启升忽然停下念经,用日语高声喊了一句什么。
就在此时,街道尽头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刺耳的吼叫。一群日本浪人不知从何处涌了出来,他们手持棍棒,面目狰狞,眸光凶狠,用日语不断叫骂!
浪人们像饿狼般扑向三友实业社的厂房,棍棒挥舞间,玻璃窗被砸,碎片四溅。工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四散奔逃,但很快又聚集起来,愤怒地冲向浪人,试图阻止他们的暴行。
混乱中,有浪人忽然放火焚烧三友实业社的厂房——刹那间,火舌四窜,浓烟滚滚!工人们惊呼着,赶紧去拿水桶救火,有的则扯下衣服扑打火焰。许三多和马小帅见状,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帮忙。
火势越来越大,热浪扑面而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许三多的衣服被汗水浸透,脸上沾满了烟灰。就在这混乱之际,这群浪人突然调转矛头,开始对天崎启升一行人发动猛烈的攻击!
“小帅!”许三多惊愕不已,连忙呼喊马小帅一起阻止,但这两个瘦弱的年轻人根本不是这群流氓的对手。当地痞袭来时,许三多咬紧牙关,想着武昌佛学院教过的巧劲御敌之术,借力打力,躲过一名浪人的棍棒,顺势抓住对方手腕,想要将其制服。然而另一名浪人却从侧面猛扑过来,一记重拳狠狠击中他的腹部——许三多只觉五脏六腑翻涌,痛得他眼前一黑,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
马小帅见状,怒吼一声,拼尽全力冲向那名浪人,试图为许三多解围。然而,他的拳头还未碰到对方,便被另一名浪人一脚踹中胸口,整个人向后飞了出去,砸落在地!
这群浪人一伙儿造势拖住工人们,另一伙则将天崎启升一行人团团围住,棍棒如暴雨落下,发出沉闷的响声!
“为……为什么?!”天崎一行发出惨叫,不断用日语求饶。许三多跟美智子学过简单的日语,听懂了他们的不敢置信——这五人刚才发出讯号将那群浪人叫来,本以为浪人是帮着他们在工厂这里生事的,正在得意,没想到棍棒居然掉头而来。现在专门围攻他们!
天崎一行被围殴至重伤,其中水上秀雄伤情最重,竟被打得奄奄一息,口中不断发出痛苦之声,最终在一记重击下,他的身体猛然一颤,随后瘫软在地,再没了动静,只余双眼圆睁,死不瞑目。
浪人们得手后,迅速撤离现场,消失在浓烟与火光之中。许三多和马小帅躺在地上,被打之处剧痛,却无力追赶。耳边充斥着工人们扑救的呼喊与火焰烈烈之声。他们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发生!
警察和消防队终于赶来,将伤者送往医院,收拾残局,许三多和马小帅也被送去诊疗。好在那群浪人的目标并非他二人,经检查,只是受了些皮外伤,幸无大碍。
出院后,二人立刻配合警署做了笔录,将当时情景详细描述。然而,无论警察如何搜寻,那群浪人却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再找不到踪影。殊不知,这些浪人早已被日本驻上海公使馆暗中庇护,藏匿得无影无踪。而重伤昏迷的天崎启升一行人还未出院,便被日方以“保护”为名强行接走,警察根本无法接触他们进行取证,案件的真相被彻底掩盖。
与此同时,田中隆吉命川岛芳子竭力扩大事态,将这场冲突升级为中日之间的全面对抗——1月20日凌晨,几十名日本浪人以“为日僧报仇”为名,袭击三友实业社棉织厂。他们拆毁篱笆,冲入厂内纵火,烧毁厂房、工房和仓库,损毁了30多台织机。当公共租界的华籍巡捕赶来维持秩序时,发生激烈冲突,导致一名华籍巡捕被砍死,两名被砍伤。混乱中,一名日本浪人被击毙,两人重伤。
然而,由于缺乏直接证据,日本方面矢口否认浪人暴行,反而倒打一耙,声称是中国工人殴打日本僧人在先,并杀害了水上秀雄。日本借此大做文章,宣称必须向上海增兵以“保护国民”。
而原本要‘将功折罪’的教育社社员许三多和马小帅,日方以“看护不力、招待不周”为名,逼市长吴铁城责令教育社停业整顿,近期不得印刷发行任何资料刊物!
当日下午,数千名日侨在日本驻沪机构煽动下,举行了声势浩大的集会,高喊口号,要求日本政府“立即派遣陆海军,坚决灭绝抗日运动”。集会结束后,更是涌上街头游行示威,沿途肆意殴打行人,捣毁电车、公共汽车和中国商店,甚至公然叫嚣要“杀尽中国人”,并要求取缔一切“排日侮日之非法越轨行动”,解散“上海各界抗日救国委员会”。
与此同时,日本海军舰艇驶入黄浦江,进行武力威胁。海军陆战队全副武装,乘坐汽车在上海街头耀武扬威,公然支持日本浪人的骚乱行为。日海军驻沪特别陆战队司令官监泽幸一更是嚣张扬言:“四小时可占领上海。”
上海局势骤然紧张,战争阴云笼罩下来。如今全亚佛化教育社大门紧闭,社内气氛沉重。
“三多,小帅,你们别自责,不是你们的错。”大家安慰道,同时也是愤慨,“这一开始就是个设好的圈套,等着我们往里钻。”
“日方这计谋好生歹毒,一石二鸟!既把上海推上风口浪尖,又让我们舆论阵地失守!”
“最坏的是,他们居然黑心到利用自己同胞互相残杀来达成目的!”
马小帅很是沮丧:“是……只是我不甘心,明明事实不是那样,他们为什么可以颠倒黑白,我们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
许三多坐在办公间的沙发上,难得的眉头紧锁。
“关键那些日本僧人,他们原意就是来制造混乱的,只是没想到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自己也是被牺牲的一环。”老周叹了一口气。
马小帅闻言更是不解:“这是最让我想不通的地方,虽是日本人,可他们不也是佛门弟子吗?甚至还是僧人!不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吗?为什么要为虎作伥,搞这些破坏和平的事?”
许三多顿了下,抬起眼来,平静地望向马小帅。
“——因为现在……是末法时代。”
“末法时代?”马小帅初来教育社工作不久,凭着一腔热情,但对佛理并无多少研究。
许三多缓缓点了点头:“释迦牟尼在世时,曾经说过,从他来到人间至灭度的五百年,称为正法时代。正法灭后,像法延续一千年,此时有九十六种外道流行世间,邪见兴盛。然后……进入末法时代。”
“佛在入涅槃之前,曾对他的弟子们预言,佛法将逐渐走向衰微直至消亡。”许三多轻声道,“《法尽灭经》里预言,末法时代社会与人心混乱,邪魔外道混入佛门,甚至披上袈裟,以僧人模样示现人间,败坏佛法,搅乱人心,饮酒啖肉,杀生贪味,无有慈心……所以,现在这个混乱的时局中,出现这些人,一点也不足为奇。”
马小帅听得目瞪口呆,却又感到悲哀。
“但是。”许三多望向窗外,“《法尽灭经》最后也说……虽然末法时代佛法会走向消亡,但再过数千万年,弥勒菩萨将从兜率天宫下生人间作佛。到那个时候,佛法重现人间,天下泰平,五谷滋茂,众生安乐,能得度化。”
“就像高大哥他们讲的,无产阶级都在为共产主义社会而奋斗。”许三多缓缓道,“虽然不知道要经过多少年才能实现,也许就像我们等待弥勒菩萨降临人间复兴佛法,要经过数千万年,要经历最黑暗和最绝望的时代,但我们要相信……黑暗终将过去,和平终会到来。”
在马小帅呆呆的目光中,许三多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重重呼出一口浊气——给别人解释的过程中,自己竟也不知不觉想通了。
虽然这次事件带来了极大的打击,也许很快还将有更大的风暴,或面临更大的考验,但要时刻提醒自己,人心中的希望绝不能熄灭,要相信并等待光明来临的那一天。
TBC:关于1932年的日僧事件具体过程,查阅多个资料,有不同的描述版本,选择了符合剧情需要的并进行细化和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