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故人归(一) ...

  •   “诶——玉茹你——玉茹你去哪儿?”看着快步走在前面的玉茹等也不等自己,只顾着朝大厅走去,苏妲不由得纳闷,今儿个一大早就被玉茹急急从床上拉起来,说要带自己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还说准时自己心心念念想要见的,一定不会后悔。
      可天呀,自己最想见的无非就是四弟、大哥还有爹娘,总不可能自己一走他们就又追过来了吧。
      可另一边的玉茹却是一脸不耐烦,她已经把速度放慢了很多了,而且还不停地等她……不过不要紧,等姐姐回来了,自己就不用再受这照顾人的罪了。想着,咧开嘴笑,隐隐显出两颊上绯红的梨涡,不管身后的喊声,脚步也是越来越快。
      待两人赶到门口,苏妲一个踉跄止住步子,双颊火烧一般的红烫,弯腰在原地喘息连连。玉茹见那扇府门紧紧地闭着,不禁有些泄气,目光一转,已看见了一身青衣端坐在不远处的凉亭中犹自下棋的胥佑,仿佛并未察觉有人接近。玉茹想等也是等,便还不如去叨唠叨唠胥佑,想着又瞥一样大门,朝秋枫亭走去。
      秋枫亭的背面种着一片枫林,枝叶茂密,曲根盘虬,在热风中丛丛荡漾成一片翠海,密密麻麻的遮着亭子背面的朝阳,洒下沁沁的浓荫,斑驳在亭中的光泽润滑的大理石上,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远远地朝枫林中一望,竟还找不着一条能拣来入内的小径。如今虽还是夏季,枫林嫩油油的翠色逼人袭来,但偶尔也能瞥见几点金黄或是火红来,尤是惹眼。
      玉茹放慢脚步轻轻步上斑驳着光阴的大理石阶,顿时觉得光线一下黯淡了许多,略有些不适应,转头看见胥佑用中指与食指叠加着一颗金蟒墨底玉质棋子,望着棋局的凌厉双眸射出炯炯精光,阴暗掩去了他的面上的伤疤,只余下一条深暗的线条,让人分不清是轮廓还是枝影。
      玉茹走到胥佑对面,遮住了棋盘上仅余的最后一缕光芒,棋局顿时陷入黑暗,连带着胥佑的脸也暗了下去,让玉茹看不分明,唯有那束烨然的目光,生气勃勃,定定望着微举右手中的白棋,一动也不动。
      玉茹叹了口气,这副圣上御赐的围棋怕是晋王府中最值钱的东西了,不仅因为这些棋子是以润滑质地、光泽剔透的软白玉制成,还尤其是桃花心木棋盘与黑白子上面的纹案。白子上刻的是金陵阮家的青花印,黑子上镶的是五云靳家的四爪金蟒,而桃花心木棋盘四周边纹雕的是京邑云家的勾云纹,中央底案则印着云家的祥云图。可谓天下之大,此当举绝世无双,千金万银亦求之不得。
      这金陵阮家、五云靳家、京邑云家是天下公认的三大印刻雕绣世家。金陵阮家以翠纹莲鱼青花印闻名,五云靳家以五爪金龙四爪蟒称绝,而京邑云家在经商一绝之外,则以祥云团案勾云纹与阮、靳两家三足鼎立。
      玉茹朝他身后的枫林望了望,又回过目光来盯着棋局,玉泽的黑白棋子并未因光芒的消失而隐匿入晦暗,反而越加光亮,仿佛镀上了雪芒。玉茹盯着棋局看,那些棋子仿佛是悬空在万丈深渊之上,而自己和胥佑则站在悬崖旁,下面什么都没有,离死亡那么的近。盯久了,那些棋子渐渐分影,化作两个、三个……玉茹目光一凝,棋影又与棋子合为了一体,可才不过一会儿,又散成了无数分影。
      玉茹不耐烦地皱皱眉,索性移开目光,澄澈灵动的双眸转望向面前的胥佑,见他根本就没打算开口,于是一敛衽坐下,主动道:“怎么,有心事?”玉茹身子一低,阳光就乘势射了进来,照亮了那道狰狞的刀疤,胥佑抬眸看向玉茹明净的眼中,轻轻一笑,讳莫如深,映着横斜的伤疤缓缓柔和了下来。
      胥佑手指一屈,不动声色地将黑子收回掌心,随即移回目光,伸手将棋盘上精心排布的棋谱抹乱。
      玉茹紧紧盯着胥佑的面孔,仿佛一点儿也没在乎胥佑此刻任何的举动:“姐姐不会有事的,四爷也绝不允许。”闻此话,胥佑手一顿,随即慢慢滑下棋盘,垂在膝上。玉茹目光飞快一扫,眼中暗了暗,不动声色笑道:“想来也快了,你去陪陪苏妲吧,我实在忍受不了她。”
      “恩,我去去就来。”胥佑起身一掸衣摆,朝玉茹笑着点了点头,便向苏妲走去。玉茹淡淡的目光一直尾随着胥佑,直到微笑地看见他开始同苏妲攀谈起来,这才转目望向桌上的棋局隐去了笑容,良久,一动不动的她眉间隐现出疑虑的暗沉,深思片刻,起身刚要离开凉亭,却又瞥见了胥佑那潇洒挺直的身姿和坦荡放旷的笑容,怔忡了会儿,又低下头去看着棋局,叹着气自语道:“看在姐姐面上就信你一回。”说着,装作不经意地将散落一盘的棋子往中间拢了拢,藏在广袖中的指尖飞快拈过一颗翠纹白底棋子握住,随即风轻云淡地朝亭外交谈的两人快意喊道:“你们俩不热么,胥佑你也不将棋子收收。”
      见苏妲听了自己的话后,连忙懊悔地跟在胥佑身后朝凉亭赶来,玉茹下意识地想要反身入枫林,可立刻反应过来还有外人在,而且姐姐又不在,不由得暗骂自己粗心大意。犹豫片刻,想到自己来是为了等姐姐和四爷的,于是又坐了下来。
      胥佑与苏妲到了亭里,都各自端坐下,胥佑开玩笑着道:“还说我呢,你也别担心,四爷和桐兮就来了,现在四爷不用再守在边塞,我们很快就又能像从前一样了。”
      “是么?”玉茹瞅一眼旁边的苏妲,笑吟吟地反问一句,眼底却越来越冷,“探子传来的消息,你不会不知道吧。往前那么多年,四爷与楚王都没什么交际,最多也不过虚礼往来,可现在四爷与楚王两人抗上了,就在玉春楼,大庭广众之下,到处都是圣上的暗探。”
      胥佑沉默了会儿,这才开口劝道:“四爷这么做定有他的筹划,四爷说一箭三雕就定不会错。”
      “我知道,可这么做四爷将姐姐置之何地,更何况——”玉茹一顿,俯身在胥佑身旁压低了声道,“四爷甘于人下这么多年了,还不够么,晦迹韬光也总该有个底儿吧。”胥佑侧耳听了会儿,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你错了,四爷既然敢去边塞,就早已没在韬光养晦,全天下的布衣百姓都知道了边塞有个礼法兼备、骁勇善战、与士卒同甘共苦不分尊卑的晋王爷。”
      “圣上嗣寡,太子早夭,三子出家,五子有疾,六、七子仍是襁褓,纵眼天下,怕只有二子楚王与四子晋王可并相争锋,但天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圣上宠得是皇后,罩的是他楚王,而四爷他……更何况,夫人临终也再三嘱咐过四爷别去争皇位,而且……”
      “玉茹。”胥佑断然打断,又转过头对苏妲说了什么,然后压低声音道:“你来。”说罢,便转身朝亭外走去。玉茹看着他的背影眸色沉了下去,她一边起身一边道:“苏姑娘请便。”接着也疾步跟上。

      胥佑带着玉茹左折右拐,穿过一座座空荡冷寂的亭台楼榭,沿着连绵曲回的长廊仿佛走不到底,林荫洒落,斑斑点点网在脚下,透过廊檐的雕花镂案,唯有那几缕阳光还透着仅余的一点儿温热。
      玉茹不知道胥佑要把她带去什么地方,只是有错觉闪过脑海,让她第一次觉得晋王府原来竟这么大,仿佛能走上一日、一年,甚至是十年、永远……就如同十一年前,她第一次来府中,那时还没有胥佑,也没有姐姐,只有四爷温和地带着她缓步穿行在这里,对那时尚还说不清话的年幼的自己耐心地解释着每一样东西。

      那时的晋王府虽也笼罩着一丝悒郁的气息,却也处处隐现生机,远不比如今的孤寂寥落,仿佛只余一个脆弱虚胀的空壳,虚华的背后是碎落一地的悲凉。
      那时的阳光洒在身上,她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温暖,门廊的尽头无声无息立着几个侍卫,坚毅的面孔上找不到倦意,碎花襦裙的婢女飘然行过,会恭敬地朝四爷低身行礼,然后用好奇为难的目光偷偷瞅她一眼,犹豫着十步一回首地悄然离去。
      那时四爷的声音略微沙哑,带着低沉的磁性,在耳边萦绕。起初她还听得有趣,眼中闪动着好奇的光芒左顾右盼,四爷只是微微的笑,笑得舒缓,笑得轻柔,不管她问什么怪异可笑的问题,他都会细致地说明,仿佛从不懂厌烦为何物。
      四爷就一直走,自己不会觉得累,蹦蹦跳跳雀跃地跟着,不懂何为贤淑、何为端庄,即使是现在,自己也从未懂过,只是想着有姐姐就好了,姐姐会、姐姐懂就够了,在姐姐羽翼的庇护下,自己永远是最安全的,即便天塌下来也有姐姐会想方设法绞尽脑汁为她顶着。
      然而她随即就发现姐姐不见了,是了,自己跟着晋王走了这么久,可姐姐呢?姐姐不见了,她顿时慌了,心中仿佛一个空洞,虚旷得能装下整个天空,前所未有的恐惧充斥着她的大脑,她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透过晶莹的泪光,她只觉这周围的一切异常憎恨,仿佛那些就是拆散她和姐姐的罪魁祸首,是它们毁了她的一切。
      没了姐姐,她的世界会如何?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
      即便当初在破庙中和姐姐饿的瘫倒在墙角,连脖子都抬不起来,只能睁开一条眼缝看着停停歇歇窜得飞快的蟑螂老鼠,看着面前只有咫尺之距的饿殍,想起他们那些无忧无虑的笑容,那些前几日还和她们姐妹二人一起追跑逗笑的鲜活生命,转眼间却已将化作一抷黄土,任凭这些个畜生在上面爬来爬去,那时她会想到姐姐就在身旁,所以她不怕会像这些人一样消失,变得如此低贱不堪,她的姐姐会陪着她;她还记得,当她不放心姐姐一人而跟出来藏在巷角,看着姐姐不顾横冲而来的马车突然纵身一跃扑倒在路中央,听着四周的尖叫,她觉得内心异常平静,她知道,下一刻姐姐若是死了,她也活不久的,到时候她仍然可以和姐姐在一起,再也不分离……她现在多么后悔,多希望那条路上从没来过那辆车,多希望她的姐姐从没扑上前去,多希望那辆车中从未走出过此刻自己面前的华服公子,多希望她们从未结拜过金兰姐妹,多希望……多希望她从没遇见过姐姐,她若是就此自生自灭,也许断不会有如此多的顾虑,不用担心她一睁开眼就会看不见姐姐,一觉醒来才发现这只不过是南柯梦一场。
      她一直哭,撕心裂肺地哭,哭到四爷无计可施,哭到自己喉咙嘶哑,直到远方一声柔柔的询问穿廊而来,那么柔的唤声,像极了自己午夜梦魇时在耳边的呢喃,姐姐,她哭声一顿,那是姐姐,她惊喜地抬头,却发现款步而来的并非姐姐,而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人,那人眉目间似乎染着疲倦与萧条,忧郁的目光却轻柔地望着四爷,透着清明与眷恋,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悲哀,仿佛在看自己一生的挚爱。她忘记了哭泣,那双眼睛和姐姐是那么像,姐姐也曾孤单一人坐在破庙外的石墩上发呆,用这样的目光长久凝望着南方的天空,相似到极致的美好与宁静,如一泽波澜不惊的幽潭,有着抚慰一切波澜壮阔的力量,让人只望一眼就深陷下去。无所谓妖娆,无所谓魅惑,只有静好到空洞的无为;无所谓楚楚动人,无所谓惹人怜惜,只有毅韧到乖巧的灵动,仍谁也摧毁不得。
      她有那么一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四爷当初会答应姐姐救自己,为什么会相信姐姐那个五年之约……她过后并没告诉姐姐,直到很久以后,当她再也见不到姐姐,都在没提起过。
      那妇人身后立着一位敛容肃穆的妇媪,眼底沉淀了过往的沧桑,已经不再油亮的灰发在脑后一丝不苟地盘成一个圆髻,软滑的缎子却裁成左衽窄袖的胡服,她的面容已不再精致秀美,隐约显现的细纹见证着她生命中最青春蓬勃的年华已成过往,见证岁月流逝的残酷无情,但穿透她优雅的姿态却仍能看出那曾经的风采绝艳。
      那时年龄尚轻的四爷一见先前那位夫人,立刻规规矩矩笔直站稳,双臂垂在身侧,低着头,眼睛盯着衣摆,看上去有些紧张,与方才的从容丰朗赫然迥异两人。
      她不知道对面的人是谁,只是低低啜泣着看着对方,水汪汪的眼睛张得大大的,也是怔在原地。直到那位夫人眼中溺满笑意,亲自走上前从地上拉起她,她这才反应,却已是不敢复哭,她觉着自己就是站在了姐姐面前,那么相似的目光,连眼前的情景都能重叠成一幅画面。
      是那个寒冷的冬季,年幼的她被人抛弃墙角,身上裹着厚实的棉衣,冰天雪地中,她唯记得那匆匆离去的人最后那句话,“孩子你命大,这会儿活不活得下去就看天意了”。她幼小的身躯蜷缩在宽大的棉衣里,身下的冰雪被捂着,融化成一滩冰水,浸湿了棉衣,渗透了她的肌肤,刀割般的刺痛如尖钉钻入骨髓,肌肤似硬生生给人撕裂开来,直疼到没了知觉,再分不清冷暖。头顶的树枝上结了曾薄冰,映着雪光,白晃晃耀在她的眼中,晶莹冰滑得仿佛玉树琼枝,冷风呼啸,碎散的冰渣哗啦啦一股脑落下,打在棉衣上,渐渐化作剔透的水珠,映成蓝白棉布上深色的水渍。她冻得缩在衣里,意识涣散,以为是下雨了,偷偷伸出一双眼睛来张望,恰巧这时只闻啪嚓一声脆响,一块稍硬的坚冰应声砸下,她只觉眼前有什么闪亮的银光射来,额头一痛,晕了过去。
      她再度转醒,是被一阵由远而近的吱吱声惊醒的,她睁开一条缝,橙红的光束冲进视线,有些刺眼,泛黄的雪地、银红的雪水、滴水的琼枝,阴暗的斜影朝着她笼罩上来,遮住了那久违的日光,她的脸颊浸在浅浅的雪水中,冻得发紫,脚步声戛然而止,她努力撑开眼皮,眼前赫然立着一双粉锻长靴,抬头望去,一袭底案熏着浅紫梧桐花的名贵斗篷罩在来人身上,那人面容隐在宽大的斗篷里,估计着并不比她大多少,充其量也就十岁左右。
      她仍清晰地记着,那日,就是在那片雪地里,姐姐在她身旁蹲下,轻轻地拉起她,没有惊讶,没有疑惑,只是笑得温婉对她说——
      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姐姐。
      自那日起,那张绝美的容颜就深深印刻在她脑海中,在她们落拓流浪之时,姐姐从未提起过自己的家世与遭遇,只是把身上一切值钱的都当了,有时会拾路边遗落的煤炭,把白净的脸抹得黑黢黢的,将那副惊世的华美掩藏在低贱的平凡背后,即便她,也再未见过,直到……
      你叫什么?那夫人的询问在耳边响起,她愣了愣,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旁边的圆髻胡服妇媪唤了她一句,她连忙一句句如实回答。
      四爷在一旁低低叫了句“娘亲”,是娘,不是母妃,语气中透着急迫与担忧。
      那夫人笑笑,却不再问,转而向身后道,吕姜,带她去换身衣服,以后她就留在府中了。
      有了这位夫人,她心中下意识就认为,姐姐一定还会来的,绝不会丢下她不管。可谁知,这一等,便是五年。这五年间,她一直陪在夫人身边,和那位叫吕姜的妇媪一同,见证着晋王府任何一处不知不觉间的微妙改变,有时间,她会告诉夫人一些往事,包含着对姐姐的思念,有时,讲着讲着,夫人会微微地失神,眼眶含泪,她却猜不透夫人在想什么,直到有一日,夫人。而五年后,当姐姐一身风霜地出现在她面前,夫人早已入土成灰,葬在了十里青冢,吕姜也不知去向。也是从那日起,姐姐不再掩饰她的美丽,而她也从没和姐姐提起过那双形似神同的眼眸,也许姐姐早已知晓,抑或是谁都选择了忘怀。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