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玉楼春(三) ...

  •   厅中二楼已是满座,三楼也挤满了人。
      京兆尹的侄子左拥右抱,正坐在楚王对面,却是隔着一个舞台的对面。这倒是个好座位,自己不用为难,也不用担心楚王的围攻,但若是背后袭击的话……看来的确是得拟个好计。忽然一计兜上心头,桐兮冷笑一声,径自出了心字间。

      大厅门开来,异域歌声响起,带起一阵异样的心悸,一干红衣暴露、红纱掩面的女子轻飘入内,围着火凤凰肆舞旋转,身形舞动间万种风情尽显,掀起阵阵热潮。
      领舞女子打扮妖媚,身材火爆,足尖似一阵风般迅速旋身卷过,裙摆随之飞舞,腰肢扭摆间,红得妖娆娇艳,恍若热流四射,充满异域风情的妙曼舞姿展现在众人面前,只觉天地绯红一片,仿佛开出千万朵俏丽艳冶的妖姬花,摄人心魂……
      几场歌舞过后,场中音乐戛然而止,让人有些适应不过来。大厅人声俱静,众人屏息,生怕错过一幕。
      只听啷当一声,一块银板自大厅顶端像下砸去,却在空中硬生生止住了,竟是被绳子牵扯住,在空中来回肆意摆动,顿时银光四射,刺目的亮。那块银板正停在二楼与三楼之间,让下可端视,上可俯瞰。众人正奇怪,又闻砰地似爆炸一声,竟是有什么在厅顶迸裂,山洪涌烈般的花瓣从空中倾泻,撒落漫天,顿时大厅中五色鲜艳缭目。
      伴着浓郁的花香,那空中秋千被花瓣遮住,待残瓣飘飘洒洒落尽,众人才看见那秋千的银板上竟先出一个人形,那人身上素净,竟是没粘着一片花瓣。定神细看,那张金色面具光耀璀璨,映出一个雪肤冰肌的美人,正是近日里扬名京邑的“金面梧桐”。
      一袭素白露肩长裙勾勒出妙曼的身姿,精致的锁骨若隐若现,犹如月光皎洁,让人眼前一亮,下摆与领口缀着的支支青梅傲雪,裙身又托着隐约梅花淡底案,显得高贵而清雅。裙摆分为两层,外层冗长,被高高的撩起,又一圈圈松松缠绕于修长的细腿,最后几寸尾尖垂下秋千。
      她手中执着一支玉笛,笛身浅泛翠绿,光泽莹洁,更衬得她皓腕如凝霜雪。耳际的鸽血红坠子光芒闪动,耀人眼目,映出她的冷峭孤傲,恍惚间只觉天地失色。

      桐兮将玉笛横于红唇下,一曲《枉凝眉》行云流水而出……
      笛音化作烟雾缥缈,生于深山幽谷,伴着若有若无的哀婉,缓缓飘荡。起起落落间,笛音渐渐隐去,却未化作虚无,飘忽不定间,仍不散不落,只似有似无、若即若离地遥相追逐,悠柔而凄婉……
      阖上双眸,她想了一个人,一个能与自己萧笛和鸣的人,而那些话犹在耳边,那么清晰,又那么朦胧。
      ——我为何要救你。
      ——好,我等你五年,五年之后,你若未能赴约,我们便陌路不识。
      ——这世上,最能让我信任的便是自己双眼。我当年就知道,你一定会来。
      笛音环绕山谷徐徐升起,曲转蜿蜒,却又有一丝挣脱不开的凄艳悲婉相随相伴,永远只悬在一线之间,进退不能,每次宛然要轻云出岫、日月齐辉之时却失了高昂激荡,就像挣脱不开的命运,永远是那么悲凉、那么哀怨。
      朦胧彷徨中之际,笛声愈加缠绵悱恻,仿佛穿越了千万年,对着隔世的芸芸众生诉说着一段早已淹没在史海红尘中的风华绰约、哀婉凄艳。
      笛音一颤,陡然跌落,仿佛凤凰折翼,渐渐隐没,如此无力、如此寡助,让人心凄楚……

      一曲终罢,大厅寂静一片,满堂惊艳,竟是忘了鼓掌。
      秋千在高空中摇摆,晃入满座观客的眼中,仿佛心神也在随之一荡。八方目光中,桐兮微昂螓首,银白软链嵌在耳垂、绕过黑发,坠着的鸽血红宝石像是缀在修长如玉的颈上,仿佛一滴血泪,赤光闪动,高贵而妖冶。
      桐兮左手扣住吊绳,右手持笛翻转,移向身侧,她柔婉一笑,皓腕却仿佛是失了力般轻轻一垂,玉笛瞬间脱落指尖,高空坠下,在众人眼中莹光一闪,砸向凤凰左翼,脆訇一响,碎玉四溅,而余音犹绕耳畔,铮然震颤心弦。
      与此同时,桐兮侧首望向楚王落座处,正对上他饶有兴趣的双眼,唇角一扬,却是勾起了万般傲然倔强,指尖轻划耳际,双层金色面具应势滑下面颊。然而还来不及看清,便听得人群中一声惊呼,却是桐兮松开左手,将腰肢一拧,足下飞转,身姿一旋,裙摆便飘扬开来,仿佛素绸掩天,绝世无双。
      身后便是那京兆尹的侄子,桐兮心绪一凝,将头向后深深仰去,墨发从肩头皆尽滑落后背,摇曳晃荡间,仿佛一层柔亮的丝绸,縠纹层层。
      她握紧了袖中银刀。全场哗然。
      馥甄缦立在心字楼的窗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桐兮,黛眉微蹙,一手攥着那本凤池秘史,一手紧扣窗棂,指骨略微泛白,身子都站得有些发僵。桐兮倒下的刹那间,馥甄只觉眼前一道银芒飞闪而过,她一愣,心中飞快转过情景无数,恍然明晰,暗叫一声“不好”,朝门外冲去……
      而另一边,在惊叫声中,桐兮青葱指尖随着身子的缓缓倒下迅速捋过光滑吊绳,宛若一只折翼的素蝶,依势跌落秋千,朝火凤坠去……
      有一个身影在桐兮眼中飞快一闪——此时出手是最好时机,众人惊惧间,必定来不及反应,亦不会四散溃逃,而对她来说,取他性命,不过是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需眨眼一瞬即可。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恍惚有黑影翕忽晃过眼前,快得如雷似电,桐兮心中大惊,方想飞身避过,却落入了一个强健有力的怀抱中,心下慌乱,想也不想,惶遽挣扎,腰脊才挺直,却被一只坚毅的手臂狠狠箍住了右肩,又无助地跌了回去。
      那人稳稳落地,紧接着将怀中人的脑袋摁向胸膛,桐兮鼻尖撞痛,眉一皱,闷哼一声,心下恐惶,十指猝地拽着那人衣袖,陡然扭动起身子来,几下挣脱不开,却反被拦腰搂得更紧,顿时绝望之感遍布全身,只觉四肢发凉。
      而突然间,一股熟悉的气息钻入鼻尖,她蓦地僵住,竟是他,他果真还是来了……心中有些发窒,说不出是欣喜还是哀愁,十指缓缓松开,叹息一声软倒在那人怀中。
      抱着怀中人,四爷心下思绪万千,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朝着大门便阔步走去。

      方才一幕,楚王在二楼看得清晰,却仍是错过那张面具下的容颜,心下难免遗憾。他站起身走至栏杆边,剑目微眯看向晋王,已泛起节节冷意,目光中杀机隐有闪现,抬手一挥,两名黑衣人立刻闪出。
      四爷看着挡在面前的黑衣人,顿住脚步,并未回头,面上已是阴云翻涌,瞬息之间,剑拔弩张之气弥漫全场,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大厅中鸦雀无声,众人皆紧张地屏住呼吸,目光在三人之间来回转,唯恐漏下一个动作。
      楚王负手立于朱漆栏杆前,面色冷峻,发上玄冕高竖,玉笄中贯,墨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湛蓝缎服,玄色如意云纹锦带滚边,腰间革带挂羊脂琼玉,其外又有蟒绅紧束,足蹬青底勾纹皂靴,端的是风流倜傥、卓越不凡。
      他望着从晋王身前露出的那一抹素色,冷声道:“桐姑娘好歹是凤茜厅中人,冰清玉洁,这儿并非青楼,怎是四弟你想便能抱走的。”
      楚王何意,谁都听得明白,就是让晋王顾着皇家颜面,不要胡闹,省得丢人现眼,尤其是四弟二子,听着着实感到讽刺;还有那冰清玉洁……眼见四爷按捺不住怒气要发作,桐兮下意识扯了扯他袖口,四爷低头看向桐兮,却见她正定定望着自己,似又千言万语流淌而过,浓密的睫毛下依旧是那双黑瞋瞋的瞳仁,仿佛一潭墨,倒影着世间万物,一如三年前那样安宁、邃静。
      原本该拖曳身后的群裾正缠着她的双腿绕了几圈,顺着翘起的足尖滑落于地,轻摇浅荡;及腰的长发尽披胸前,乌黑的像一团墨,仍是那么幽香、那么柔顺,而今隔在了两人紧密靠于一起的躯体间;那条鸽血红的坠子,晃在他眼中,朦胧而迷离;还有那萦绕鼻尖的淡淡梧桐香……只有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仿佛早练过千万遍。
      他轻笑一声移开目光,怒火已缓下。
      桐兮见了,张张口,却发不出一个音,眼眶有些发酸,终是欲语还休,犹自垂下眼睑复又埋首于他胸膛,乖巧得如同一只麋鹿。

      而大厅檐下原本呆看着这一幕的三娘一听楚王这话,立刻回过神来,心中细细一想,虽然这桐姑娘入如玉春楼时,说定了是五日后离开,可今日这种情况,却不知是否出手相拦。这一边是楚王,一边是晋王,虽说这晋王不得宠,可风水轮流转,谁料得着哪一日晋王发达了不会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可现在楚王正得势,而且晋王他出身也不太拿得出台面……想管不了那么多,再顾虑下去,两个王爷那儿都得让自己吃不了兜着走,三娘心中一定,咬了咬牙,就准备进去大厅。
      然而三娘方才跨出一步,便飞闪出一个人,将她双腕往反扣在后,还没等她哀嚎出声,又用一手捂住了她嘴,不顾她反抗,死拽硬拉着她拖出了大厅。三娘喉咙中发出唔唔呜的声音。
      那人见厅外无人,一个反身把三娘摁在墙上,右手仍是死死捂着她嘴,三娘见了那人的面容后,嗡地一下傻了,双眼顿时不可置信瞪得老大,反应过来更是用力挣扎了起来,口中模糊不清地发出“纷纷”两声。
      馥甄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点了她的穴道,然后凶神恶煞地对她喝道:“我警告你,这件事你休想管。”见三娘仍是一脸抗议,不禁气得七窍生烟,怒道,“有事晋王府替你扛。今天的事不管你在楼上看见了多少,都跟本宫记着,她是失足,失足听见了么,其他一概不知,楚王问起都给我把嘴闭得严实来,而且不许让今日大厅中的剑拔弩张流传民间,你胆敢多透露一个字……”馥甄阴嗖嗖笑两声,“本宫就将你抽筋断骨、碎尸万段,鞭尸后再挫骨扬灰。听清楚没!”说罢,不待她反应,颠了颠包袱,一转头扬长离开了玉春楼。

      这边大厅中,四爷皮笑肉不笑,温和地开口:“二哥怕是弄错了,我们二人可是郎情妾意得很。”说着,对面前的两个黑衣人道,“劳烦让路。”
      两黑衣人颇为尴尬,退开几步犹豫地望着楚王。
      楚王面色一变,喝道:“你莫要好歹不分。”
      四爷目光一凌,扫向面前二人,本领了楚王之命要上前的两人顿时慑在原地,一时间面面相觑、进退两难。四爷眉一挑,低头问桐兮道:“你看如何是好?”
      桐兮嘤咛一声,双手攀上四爷衣领,百般娇羞柔弱,却是牛头不对马嘴地蚊蚋般低语道:“这些年桐兮好想四爷。”紧接着又来一句,“全凭四爷做主。”
      四爷低咳一声,顿时哭笑不得,她这是在怨自己不该此时出现么?
      他将头转向楚王,满脸风轻云淡的笑容,文质彬彬地开口,让人只道是如沐春风:“这些年四弟都待在边塞,有些好歹定是学不着,所以还得请二哥见谅。”说罢,拦腰抱着桐兮转身大步离去。

      楚王冷笑一声,方想再加阻拦,却倏然怔得杵在原地——他望见了那双眸子,那束似曾相识却又的确陌生的目光,透过晋王的肩头就那么冷清地望着自己,不似秋千上最初的孤傲,也不似方才一瞥间的娇柔,而是那样静,静得没有气息,让人心惊胆战,似乎近在咫尺,又好像远得遥不可及,如望进了一汪幽潭,波澜不惊,深得不着边际,所有的情绪都沉在潭底,让他望得到,却看不清,犹如那水中月、镜中花,咫尺天涯。
      他心中猛地一沉,一股无由来的凄寒从心底升起,覆盖成冰天雪地,冷得刺骨。就宛如一滴墨落在素绢上,不是一撇、一那、一勾、一点,而是晕开了整条绢绡,许是摸不找、闻不到,却又的的确确地映在上面,洗也洗不去。那缕墨香则时时刻刻萦绕鼻尖,挑动着心弦,铮然一声后,便是无休无止的余音颤颤,再也稳不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