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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玉楼春(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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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兮跌跌撞撞地冲进里间,双手撑住桌案,一个翻身倒在了桌旁的紫藤贵妃椅中。
——切忌喜怒哀嗔,此非能有性情。
师父的话犹在耳际,可自己呢?难道都忘了么?
桐兮斜靠在椅中,阖上双目,心中仿佛被剜了个大窟窿,空空的,什么都没有,空得令人寂寞、令人发慌。顿时一阵昏昏沉沉的晕眩袭来,让她仿佛要失了理智。桐兮自嘲地想笑,然而下意识地一扬唇,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心中反倒越发悲楚,双手掩面,竟是想大哭一场。
她终究学不来师父,也学不来四爷,终究只是一介凡俗之人。
龟炉中升起袅袅轻烟,一缕一缕,扭摆着上升,宛如少女婀娜摆动的腰肢,在室中摇曳曼舞,幽香萦绕鼻尖,仿佛像催忆曲,驱使着她追忆起过往的种种。
一幕又一幕,浮现在脑海,像流萤般扑闪而过,心中酸楚,四肢却有些发凉,不同的声音重叠着、交错着,充斥着她的大脑。
仅仅一个楚王就让自己的情绪冲昏了大脑么?
桐兮双手捂上胸口,恍惚间,那道伤疤又开始隐隐作痛,仿佛在逼迫她往前追溯,追溯那么久远、又那么比邻的一幕,那样的夜晚,那样的楚王……
那日,是五年前的一个月夜,白莹莹的月亮高悬在漆黑的夜空中,像一张玉弓,蓄势待发……那就是著名的楚王之疑与鼎足三灭。
那时,她年龄尚小,初到玉楼,正所谓年少气盛,见了刺杀这般刺激的事情,便自然就忘了四爷的叮嘱,跃跃欲试。
也不知是不是无巧不成书,玉楼偏偏选上了她,而与她相搭的是一个叫韩圭的少年。那时,韩圭已经颇得四爷赏识,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然而那次却并非是去暗杀,而是去偷取一张名单。
潜入府中后,因时间紧迫,于是两人便分开行动,并约好一时辰后原地集合。
韩圭首先飞身上了一棵足以俯览全府的樟树,选定目标后便身形一闪,不见了踪迹。而当她正准备从假石后出来时,大门处却火光亮起,竟是府内的巡逻警戒兵,于是情急之下,她便闪身入了一旁虚掩的门内。
她进去之后发现门里早有两人,而那两人却是背对着她,并未发现有外人进入。于是她急忙躲入书案下,接着莹白的月光,她看见其中一人正拿着一张单子放入墙上的暗盒中,还隐约能听见他们的小声交谈,她一惊后却是暗喜,想不到自己竟歪打正着。
等那两人锁了门匆匆离开之后,她蹑履来到那面墙前,在其上摸索一阵,并未有可疑之处,又在环顾四周,见墙边放着一只香炉,她伸手上前,然而突然间想起韩圭的交待,便将身侧在一边,再把手伸过去拗那香炉。果然不出所料,墙上开了一个小洞,里面放着一本旧得泛黄的册子,她心下一喜,仍是留了个心眼,便在衣角撕了一片黑布再去拿册子。
然而,刚拿起那册子,却见银光一闪,咫尺之距让她来不及避开,只听铮然一声,胸中已是剧痛,有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她低头望去,一节刀柄正插在胸口,而那冷银银的刀竟是已完全没入,殷红鲜血汩汩流出,她只觉冰冷渗髓,脚下软绵绵一片,仿佛踩在棉花上,她攥着那册子一下软倒在地。
那铮然之声在这静谧的月夜中尤其突兀刺耳,尤其听在她耳中,绝不亚于惊雷霹雳直殛于心,窗外火光晃动,亮如白昼,士兵已闻声橐橐包围了过来。她暗自悔恨,忍痛将册子放入袖中,一手撑地挣扎着站起,摇晃着迈步,一个趔趄又扑向墙壁。
伴着气急败坏的怒吼声,门已被砸得磅磅作响,来不及多思考,她扶墙来到牖台破窗而出,同时门砰地被撞开。
她脚下虚浮,却仍比包围兵快一步,越墙而出,谁知远处又晃动着火把,潮水般涌来一群兵队。竟能如此迅速的调集兵队,可想而知府外又有多少在等着自己。绝望涌上心头,她滑落在地,已是不打算在逃,喘着急促的气息,眼睑缓缓阖上,指尖沾了温血,却渐渐地冷却,比夜里起的风还寒……手腕蓦地一紧,竟是被人扣住不由分说地往一旁拽去,她猛然睁眼,是韩圭。心上涌起莫名的复杂,泪水顿时模糊了视线。
韩圭带着她足下不停,而速度却仍是慢了不少。看着紧追不舍的暗卫,韩圭在拐角处一侧身,藏了进去,待暗卫飞纵而过,这才对着她低叱道:“你怎如此没用,这般都能受伤,真不知你如何入得玉楼。”
她如何受得这般诋辱,脑中生起一团怒火,伴着胸口已麻木的疼痛越燃越烈,一时激愤异常,也不知拿来的勇气,将袖中的册子往他怀中一掷,狠声道:“你回玉楼,我引开他们。”说罢,不待他反应,已转身毅然绝然地踉跄跑开。
韩圭惊愕地望着怀中的册子,呢喃一句:“竟然真的取来了……”再三取舍之下,终究还是往玉楼奔去。
她侧着身躲入板车下,胸口急促地起伏,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一队兵从远处步伐整齐地从远处跑而来,火光照耀下黑压压一巷,她耳畔贴于地面,只觉声如雷鸣,脑中嗡嗡直响,晕沉沉地,视线渐渐涣散。血仍在流,她暗叫不妙,这样下去,他们定能循着血迹迟早会找到自己。
她指尖在身上飞点,几下止住了脉流,但这也并不能起作用,不久她自会因血脉不通而丧命。于是她按捺下心中恐惧,左手紧摁住刀柄周围,右手抓住刀柄猛地一拔,血液四溅,痛呼中哽在喉咙口,化作一声闷哼,脑中几阵恍惚袭来,都被她狠狠一晃头硬生生止下去,她低头望向胸前,竟是一潭黑血,她遽然大惊,惶恐猛然流遍全身,这下是更不能解开穴道了。
然而想不了许多,她撕下一条黑布胡乱包扎好,滑出板车底,忽闻身后炸开一声惊雷般的朗呼:“在那儿。”恍如晴天霹雳,她飞快向巷口奔去,猝然间,只觉脑后风力狠劲,空气都震颤起来,反射性地一偏首,铁器破风的呼啸声划过耳际,顿时一阵刺痛从耳尖传来,瞬间反应过来,一个战栗哆嗦,心下惊恐不止,足下仓皇仍是心有余悸。
顾不得再多,心一横,反正横竖都是死,不如来与他们搏一把。她纵身跃过一道有一道墙壁,在无数束视线的暴露下,脚步略一迟缓,便有利箭擦身而过,在这命悬一线之际,她仿佛整个人都踩在刀刃上,脚下愈加沉重,却容不得她停下歇息,有一团秽郁梗塞在胸口,让她整个人都沉甸甸的,仿佛扛着千斤重担,腿下越是无力,几次差点绊倒。
神智恍惚间,唯有晋王府的位置还在眼前飘渺……她心中蓦然一震,她不能回府,绝不能,至少也必须得绕路,不然四爷绝对脱不了干系。
于是她调转身形,隐约是朝着楚王府的方向。
就这样,在那里,她遇见了楚王,却真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她跌落下墙,全身早已蹭得一片黑,手上磨破了皮,带着血迹,青紫一片,后来玉茹还说若是磨破了脸,怕是要毁容。
王府的兵队正抄小径往这边赶来,而她却已再没力气站起来,斜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泄了气了皮球般软蔫蔫的。这时,远处传来与兵队不同的凌乱脚步声,人不多,果然,借着月光,她看见望楚王府大门走来两个人,没掌灯,步履匆匆,仿佛后面有追兵似的。
“王爷,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儿,竟能让殷王动用此等兵力。”
另一个人冷笑道:“他明儿个必定完了,快走。”
想必是楚王,她心中燃起一阵希望,她早闻楚王温文尔雅、英俊有礼,于是挣扎着上前,却不料先前那人看见她便低叫一声:“王爷,你看。”被这声一吓,她腿一软又跌在两人面前。印象中似乎是那人又喊了声:“让开。”然而自己哪儿还有力气,谁料那人竟上前一脚正踹在她胸口,全身猛地一震,强忍着低呼一声,胸口一麻后便是巨痛,喷出一口血,蜷在地上痉挛起来。
楚王看也没看她,只觉那火光越来越近,低咒一句,两步并作一步跃上台阶,撞门进了府中,随后那人也进了去,咯吱一声关上府门,远处有士兵已看见,大喊一声:“楚王府。”
所幸还有最后一点意识,身子一滚入了墙角,腿一蹬,旁边一撂杂物顿时倾覆遮掩在她身上。军队包围了过来,有人上前敲门,又喊了些什么。她已经没有精力去听了,心中唯一的影子便是晋王府,只要入了晋王府一切便结束了,仿佛就是死也安心了。
她小心翼翼避开杂物,努力不发出一声,乘所有人的注意力集中在楚王府,又借夜色遮掩,猛地翻身越过围墙,随后就就轻驾熟地朝晋王府而去。
脑中越来越沉,随时都可昏倒,全身心发凉,冷得铺天盖地都是冰雪,最后落入一户人家中的院落时,顿时四面火光齐明。
视线迷蒙,神志恍惚,曚曚昽昽望见了满脸惊慌担恐玉茹,还有一张陌生的面孔,然后……然后便是那张煞白的面容,全身冰冷,心头却暖了起来,心下再无顾虑,仿佛这一刻便最安心,卸下所有警备,张张口说些什么,喉咙却干得发涩,眼中泪水哗啦啦就流了下来,想笑也没了力气,渐渐失去知觉,关于那个夜晚的最后记忆便是跌进一个坚实的胸膛……
五年后再念及这些往事,桐兮捂着胸口一下就笑了出来,然而越笑胸口越是作痛,仿佛又一根针在不停朝那搠着,一下又一下,像是在绣花,一针下去、一针上来……绣出了从前的恩恩怨怨。再想这些事,桐兮觉得其实楚王也蛮可怜的,而自己,说是不幸却让楚王背了黑锅,但若说是幸,自那日九死一生救活之后胸口就落下病根,常常作痛,而且四爷也在不让自己随他去边塞。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陌生的面孔是胥佑,当时的盛京第一公子,从没人知道盛京第一公子竟是四爷的人,因四爷不方便出面,那册子是便由胥佑进宫请献圣上。
圣上勃然大怒,然而四下屏蔽,除胥佑外无人知道圣上作了怎样反应又干了什么,圣上将胥佑拘留宫中,果不出楚王所料,第二日便发生了“鼎足三灭”之灾,即是殷王、厉王、澈王三位外姓王同夜灭顶九族,至于那场恶战,不说也罢。
虽是如此,楚王仍旧脱不了干系,那晚已是三更天,宵禁当中,楚王竟视礼法如无物,而楚王又说不出那日是去干了什么,圣上又是盛怒之下,近乎要收了楚王爵位,贬为庶民。
楚王是皇后独子,自幼得圣上宠爱,太子夭折之后,楚王一直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百官深知圣上不过一时激怒,并非真想迁怒楚王,若是他们一旁附和,说不定等圣上怒气消了,心里悔了,他们就要遭殃了。
于是一众大臣,又加上皇后、晋王的求情,这事就这样搁了下来,但从此父子两人心中必定隔着一道坎,皇后也是心急,招楚王入宫,逼问他那日究竟是去做什么事,楚王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闭口不言,皇后一时气极,竟是晕了过去。
从此,文史上也就留下了“楚王之疑”这一历史事件。
而后来四爷进宫硬是演了一出戏,从此盛京第一公子胥佑就是晋王的人了。也许就是从那日起,圣上开始关注晋王,关注这个一直以来都被他忽略的四子。
“桐姑娘,桐姑娘——”桐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三娘在叫她。紧接着又听内室中馥甄低叫道:“你好歹应一声吧,她这鬼哭狼嗥我实在不敢恭维。”
几声杂乱的脚步声后,就是一句怒吼:“死丫头,你说什么。”然后响起馥甄那杀猪般的狂叫声:“啊——我无辜啊,我说你那柔美异常的温声细语直扣我心扉,让我心驰神往,佩服得五体投地,甘愿拜于你石榴裙下,做鬼也风……啊——。”“还狡辩。”“我没……”
桐兮不禁莞尔而笑,同时里间猝然闯入两个人,只见两人滚落在地,三娘骑在馥甄身上,拉着她凌乱的头发,而馥甄则大叫一声,一个翻身把三娘压在身下,扯着三娘的衣襟粗鲁地猛力晃动,晃得三娘眼前金星直冒。
桐兮知道馥甄没用真力,看着眼前这一幕,笑容越来越深,瓠犀微露,嫣然如花。两人朝她望过来,才发出一个音,便觉四周一切都黯淡下去,唯眼前光华流溢,见两人都齐齐定在原地,傻傻望着她,眼中满是不可置信,桐兮心下疑惑,却听三娘结结巴巴开口:“桐,桐……你你笑了啊?”馥甄回头瞪着眼狠狠晃了一下三娘:“你干嘛抢我话?”
桐兮顿时敛下笑容,面上却微烫,一时缓不过来。
馥甄拽着三娘又是一晃,不满地嚷嚷道:“看啦,你都吓着人家了。”
三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