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玉楼春（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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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春楼，不能简简单单地说是一个什么地方，它包括的有勾栏瓦舍、风月青楼、客舍旅店、茶肆酒馆……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更何况，这还不是一只小麻雀，可以说在天下都是闻名遐迩、首屈一指。
玉春楼横跨玉章、闫春两路，原为前朝丞相所开办之女闾，现掌管权直属当朝天子，暂由户部尚书代理，如此一来，当朝更是对其进行拓展扩张，充其内容。本也曾商议是否需增办□□场馆，后又唯恐适得其反、违其初衷，便把这事搁了下来。
玉春楼富丽壮观，却又不失雅俗共赏、清幽婉约之感。自外远望，画栋飞甍，美轮美奂，檐牙高啄，巍耸入云，有凌空脱尘之势，恍若隔绝天地，碧翠茜紫的琉璃瓦顺目相接，色流舒展自然，虽斑驳陆离，却不显繁杂缭乱，层叠交错的瓦片在朝阳夜月的笼罩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其间勾心斗角、廊腰缦回、层台累榭、飞阁流丹，夜晚亦灯火通明，灼灼如昼，其琉璃光耀，直逼人眼。豪阁雅间之中有珠帘翠幔相隔，舍楼园苑之间有叶舟画舫相通。曲音相传，意境清绝；珠玑罗绮，相竞豪奢。而彼中重湖叠巘、卧波长桥更是数不胜数。
最值一提的便是玉春楼中的勾栏瓦舍，有雅称凤茜厅，凤茜厅为前任工部左侍郎所设计，仅经一朝便已修缮整建过数次，可谓精巧玲珑、风韵独绝。舞台便是大厅，成椭圆，舞台中央摆着一尊颃颉九天金雕火凤凰，精琢细刻，雍容华贵，万火齐明之时，金光四射。
大厅周围是水红漆墙，上有栏杆窗牖，成椭圆将大厅环绕其间。一楼落地，环绕一圈皆为舞台大厅进出口；二楼凭栏内摆设茶桌座椅，为来客观舞闻乐、品茶尝食之处；三楼棂框内为雅间，供来客浅寐，亦可俯瞰大厅歌舞格局；四楼窗牖中乃歌舞唱戏者补妆休憩处。
凤茜厅的昼夜景象迥异，白日大厅中全是杂耍小丑之类的艺人，踩高杆儿的、捏泥人儿的、蹬竹梯的、翻筋斗的……惹得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围观者挤满了二楼与大厅，或欢呼大笑，或掌声雷鸣，热闹非凡。
而这时，三楼窗牖紧闭，四楼中的姑娘戏子们休息的休息、补妆的补妆、排练的排练、嬉闹的也嬉闹着，都在为晚间的演出做准备，打好十足干劲儿。
正这时，四楼心字间中待着两位姑娘。一个坐在黄铜菱花镜前静静描着眉，一张金色面具遮住了上半边脸，此时为了画眉，那面具向上偏了些，若是戴正来，便只露出小巧的下巴、红艳的樱唇、玲珑的琼鼻和顾盼的双目，目光流转间，柔婉似水、灵动如波，流云般的墨发随意披在肩头，几根青丝犹带水润，贴着蝤蛴玉颈蜿蜒而下，显然还未梳理。
另一位则似睡非睡地斜倚在床榻上，后背靠着引枕，罗衾滑下腰间，发丝散乱，一双微阖的凤目正斜着菱镜前梳妆的女子，嘴角轻扬，久久不曾落下，仿佛已成了一种习惯。
这间心字房中布置精巧，素帷尽数卷起，淡烟画屏隔开了客座与内室，屏风偏右，使房门与内室连通，让客座独立成间，房门处垂下的珠玑翠帘被挽在一边，使内外连通，清新顺畅；而茜漆樟木床则横在内室与里间之中，显得设计独特。水红格子木牖紧闭，大厅的喧嚣被隔在外边，静了不少，窗台上摆着一盆铃兰草，如今正是开花的季节，朵朵素白的铃兰花连成一串，掉在绿杆上，玲珑清婉，天真烂熳，如铃摇摆。
倚床那位抬起细玉右臂，手上赫然端着一本黄页厚书，她将目光移回书上，细细品味起来，性子仍是那么慵懒，双目惺忪，似乎刚刚醒来。
屋内正岑寂，却听得门外廊里传来细微的人语声，接着这动静打闹起来，渐渐近了，嬉闹得欢快意儿正浓。镜前女子已戴正了面具，开始梳发，对这声音恍若未闻；倒是榻上女子似笑非笑扫一眼门口，又将目光在镜中像上转了几转，最后又优雅地移回面前书页，颇有韵味的点点头。
那追打嬉戏声清晰了起来，软底布鞋踏得木质地板吱吱响，只听一个娇滴滴地声音道：“你个小蹄子，说不过竟动起手来了。”另一个脆声道：“你怎生不叫大点儿音，好让凤姑娘替你做主啊。”那娇声又道：“你心里最是清明，这时凤姑娘才懒得管呢。”前一个声咯咯笑起来：“我也懒得理你，我去桐姑娘那庆贺了。”
说着，一个小脑袋探进门内，碰着了珠帘，叮当叮当响个不停，那脑袋笑嘻嘻地叫了声：“桐姑娘好，宁书今个儿可先祝贺姑娘了，今晚可得攀个王孙贵人。”一个粉黛丽人从宁书身后窜了出来，盈盈叫了句“桐姑娘”，接着见了床铺上的女子，眼中一闪，立刻扑了上去，委屈地连声喊道：“凤姑娘可得为琳颐做主，好好修理修理宁书这小蹄子。”
“是么？”凤姑娘从书中抬起眼，含笑瞥了眼琳颐，同时右手飞快将书一掷，目标却是在宁书与桐姑娘之间模糊不清，谁料正在她抬眼时，宁书便觉不对，已朝桐姑娘身侧躲了去，却听啪的一响，宁书只觉是从头顶传来，瞬间已猜出是什么，心中怦怦直跳，不敢抬头，尴尬地蹲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而桐姑娘梳头的手应声顿住，却未发一声，随即两声落地闷响，正巧落在宁书视线中，是那本黄页书与……与一张金色面具……宁书只觉脑中嗡地巨响，耳边一切声音霎时消失，她僵硬地起身，最后的记忆便是有一个声音和自己说了同样的话，然后两人逃也似地冲出房门，摇摇晃晃撞得珠玑宝钿砰訇乱响。
两人噔噔噔跑至楼道，宁书这才余惊未定地拍着胸口朝琳颐道：“凤姑娘她……她竟将面具打……打打下来了。”琳颐煞白着脸问道：“你可看见了桐姑娘的像？”宁书眼中一亮，兴奋地连声问道：“你看见了？”只见琳颐遗憾地摇摇头道：“看你那么紧张，我还以为你看见了呢。”
心字房中，一如往常宁静，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凤姑娘仍是懒洋洋地斜着菱花镜中的像，只是目光沉了沉，嘴角的笑容更深了几分，原本右手中的书不见了，如今正和那张金色面具一齐躺在桐姑娘脚边。
凤姑娘将目光转向镜前的人，心中难得失望，任谁料着那张金色面具下竟还贴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皮面，仿佛那层金皮是牢牢地生长在皮肤上，不留缝隙。
桐姑娘朝她望去，眼神一成不变，划过面上，仿佛是清凉凉的水珠滴在心间，仍是那么轻柔、那么澄澈，她平静地开口，以至有些温吞，柔婉的声音带着丝丝眷意，如同石子掷入深潭，扑通一响，惊起涟漪微动，让人沉沦迷醉：“五天以来，我一直以为，只要心照不宣即可，何须点明。可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逾越这条界，你说该如何是好呢？馥甄公主。”
馥甄深吸一口气，然后悠悠吐出，只觉五天以来积郁在胸口的一股冲力顿时泄了气，就仿佛一个病入骨髓的患者将身体中的污秽尽掏干净，刹那间心神气爽、气力充沛。这些日子里，她一直都不知对方知道她多少底细，心一直跟吊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的巨石般，神慌意乱、忧虑忡忡，可如今听见她说出“馥甄公主”这四个字，本以为自己会大惊失色，谁料却反而松了口气，顾虑也搁下了不少。
然而馥甄听着公主二子，却无由来念起往事，心中不觉悲凉，看着那双平静无波的双眸，总觉有讥诮未露，便冷声笑道：“连我都要忘了自己还是个公主，姑娘心思倒是细。”
桐姑娘一如往常慢条斯理，俯身捡起了脚边的两物，重新带好面具，翻了翻黄页书：“原来你对凤池的秘史感兴趣。”
馥甄睨着她，挑衅道：“不行么？”
“我便索性告诉你也未尝不可。” 桐姑娘抬眼望向馥甄，叹了口气，“你我出自同门，共从一师，我定是再熟悉你不过了。”馥甄愕然一僵，未来及深思，又听对面人道：“你或许不知，那日你发完毒咒后跳下城楼，凤池皇人便将你扔去了乱坟岗，许是心中不甘，你强撑一气并未就此离逝，恰巧那日我随家师路过，便顺手搭救，见了你的面容与伤势，家师猜出你就是那位白日立咒的公主。那些年中，家师收你为徒，为你改换面貌，但你额间的火凤却并非家师添上，那是在你救醒后自然显现的。”桐姑娘紧盯着馥甄易了容的面孔，语气不免沉重：“你可知那火凤凰何意？”
“想是与凤池有关。”
“是凤池国流传了上百年的神族。”
“什么？”馥甄惊叫一声，一反常态，猛地从榻上坐起，懒惰性儿瞬时消失殆尽。
“若说你是神族，我万万不信，家师亦然，不过……”桐姑娘陡将话锋一转，“你也的确像那火凤凰，所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想来正是说你。”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馥甄呢喃了一句，愣了半天，方才开口道：“凤池传国玺上正是这八字的缩写——涅槃重生。”说罢，訇然倒在床榻上，盯着茜漆床顶，不停地喃喃自语，“涅槃重生，涅槃重生……怎么可能是我……怎么可能……涅槃……”
桐姑娘起身来到床边，面无表情道：“你注定要回凤池，即便那儿封印着你旧日的痛苦与耻辱。”
“我知道。”馥甄翻了个身，右手撑着头斜躺在床上，锦发泻下，掩住了右臂，浓密的睫毛垂下两片阴霾，耀眼光彩在微敛的双目中闪现，忽明忽暗，诡异难测，“所以，我不如就循着火凤神族这条路，来赴行我当年的咒言。”说着，偏起头，瞅着桐姑娘调皮一笑，柳眉弯得厉害，恍惚之间，仿佛是看见了玉茹，“那么当下首要顾虑便是如何准备一个巧妙绝伦的出场，让他们心甘情愿尊我为神。”
“那最便捷不过。”桐姑娘诡谲一笑转向水红木窗，伸手将一排窗户推开一条缝隙，以便自己看清大厅中的景象，“消息来报，凤池北部鄂城瘟疫肆虐，上下人心惶惶，圣上雷霆大发，遣……”话语硬生生止住了，馥甄一挑眉疑惑地朝她望去，却见她僵立在窗前，金色面具下的笑容渐渐隐去，阴沉得可怕，失去了往日纤柔淑顺的她，仿佛全身笼罩着寒冰烈焰，时冷时热，阴晴不定。
馥甄心中一凝，千回百转后，终是蹑着脚下了床，悄声来到她身后，乘其不备猛地将窗户一推，顿时咯吱一声，窗扇大开，几乎同一瞬间，桐姑娘身形倏忽一转，足下飘忽，影姿飞闪，隐入墙后。
然而正对面二楼酒桌上的一个谈笑风生的湛蓝人影却猛然间撞入了馥甄眼中，馥甄迅速关上窗，看向站在身旁桐姑娘，虽然面具遮去了半边脸，但她仍能感觉得到对方正怒发冲冠，于是，不再多想，张口便问：“你与楚王有仇？”
听闻此言，桐姑娘将眉目一敛，一言不发，又自个儿沉思去。半响，桐姑娘清淡如水的目光瞥过来，正对上馥甄的双眼，付之一哂道：“我从不费无功之劳。”
馥甄幽黑的眼珠骨溜溜打转，掩唇狡黠一笑：“那你又为何来这玉春楼？”
桐姑娘头一昂，傲然道：“自是为有功之果。”
馥甄挫败，不禁唏嘘叹息，要想从这美人口中套出点儿什么，简直比登天还难。正想着，心中又生一问，便疑惑地问道：“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师从一者，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师父为你改容换貌时，你连续一年足不出户，之后你习的又是易容术，而我只学了些皮毛后，便觉无趣，则潜心研习别物。”桐姑娘顿了顿，又道，“况且，师父本便无意让你见我。”
“那你可知如今师父身在何处？”
桐姑娘移开目光望向素雪铃兰，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师父已经不在了。”
“怎么会……”馥甄大惊，如遭雷殛，身形一晃，泪已涌眶，“我离开时，师父他还……”
一时之间，两人都沉默下来。窗外的锣鼓喧嚣声渐渐隐没，取而代之的是豪爽的谈笑，衬着室内的岑寂更觉心中清冷。
“我该去换装了。”说罢，桐姑娘别过脸，转身踉跄地进了里间。
馥甄望着她的背影，叹息着低声呢喃一句：“明明同是心伤，又何必这般掩饰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玉楼春（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