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青冢·桐兮》北纬三十度

5、戏中局（二）

　　夜色迷蒙，大雨过后的空气中氤氲着湿润的雾气，青瓦上聚集的雨水顺着房檐滴答滴答落在阒无一人的空阶上，清越而空灵。长廊回环间，远远传来若有若无的脚步声，随即缓缓亮起一盏灯笼，伴着逐渐清晰的步子渐行渐近……
　　玉茹低着头快步走在前面，苏妲望不见她的神情，只道她是伤心委屈，这么一想，心中也不禁疑惑，照这些天的相处看来，晋王并不是这样的人，今日怎么……正想着，走在前面的玉茹猝然停下脚步，苏妲吓了一跳，只见玉茹的双肩不可遏制的抖动起来，接着便听见她破涕为笑的咯咯声，苏妲懵了，顿时发不出一言。玉茹却在前方笑得弯了腰，肆无忌惮的笑声穿廊而过，响彻府内，惊得深夜林内禽鸟乱飞。
　　玉茹一边笑还一边嘟囔着什么，转身把明灭闪烁的灯笼朝苏妲手中一塞，便踉跄着后退几步，脊背紧贴着廊柱滑向地面，头埋在双膝中，仍是笑个不停，发髻上的翡翠蝶玉簪随着她螓首的微抖而颤动不已，发出瑽瑢脆响，反射着月光，更加闪亮耀目，熠熠生辉。
　　苏妲忧虑地上前几步，把灯笼朝玉茹靠了靠，“喂”一了声，玉茹却不甚在意地挥了挥手，抬起头对着苏妲，回一个大大的笑容。看着她在月白色烛光下的明媚笑脸，苏妲眼前一阵晕眩，只觉天花乱坠。
　　玉茹虽算不上美，却有一番坚强开朗的清丽。两弯淡淡的月眉，双眼眯成一条细细的缝，脸颊陷下两圈深深的酒窝，略微泛红，唇角扬起活泼调皮的弧度，她笑起来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儿，宛然花般的天真烂熳。
　　“你没事吧？”说实话，苏妲看着方才厅中还是泪流满面、楚楚怜人，当下却不顾优雅、笑得花枝乱颤的玉茹，还真是有些担心。
　　“哈哈，太好玩了……”玉茹像个小孩子一般拍掌大笑，口齿不清地对着苏妲道，“你不知道，尤其是那句……怎么说来着，哦，‘虽奢华放荡、不把人命当回事了些’，哈哈，也不知他们听了会怎样……”
　　苏妲面容一僵，想起前因后果，犹自思索了片刻，慢慢皱起了眉。
　　正巧这时，玉茹也渐渐止住了笑声，利落地站起身，拍拍衣裙，从苏妲手中接过灯笼，接着道：“苏姑娘，走吧。”说着，转身就要向前走。
　　“等等。”玉茹应声转头，嘴角似乎还嵌着一抹笑，苏妲蹙眉问道，“刚才晋……四爷他怎么发那么大火？”
　　“你不知道？”玉茹惊讶地瞅了眼苏妲，疑惑地连连晃头道，“不应该啊，你不是还依葫芦画瓢喊了句‘四爷息怒’么？蛮像的啊……”玉茹瞪大了眼打量一番苏妲，试探着开口，“嗯……那你知不知道刚才有人在屋顶上偷窥啊？”
　　“偷窥！”苏妲惊愕地叫出声，“他们为什么要偷窥？”
　　玉茹哼了一声：“监视呗。”
　　“你们……你们怎么察觉到的啊？”
　　玉茹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两眼，仿佛觉得她所说所做有些不可思议，于是想也不想就开口道：“你难道不知？能跟在四爷身边的岂会是碌碌庸人？”
　　苏妲怔了怔，恍然大悟自语道：“难怪，晋王府这么少的下人。”
　　“不全对。”玉茹肃然摇摇头，反驳道，“这只是第一点原因，还有另外两点你没说到。这第二点是因为府上人一多，口也就杂了，说着说那便会接踵而至，如此一来，恶语中伤、蜚短流长的真假内幕定少不了；而且四爷性行谨慎，虽有爱才之心，却从不轻信他人，因此进过晋王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但胥佑怎么说是因财资短缺呢？”
　　“胥佑？”玉茹若有所思的觑了眼苏妲，随即答道，“胥佑公子说的自然也不错，这便是第三点。四爷从不收礼，而俸禄大多也都救济了各城百姓，又那里还有经费再去雇什么下人。而且……”玉茹叹了口气，感慨着开口，“四爷幼时在民间长大，自小跟着夫人……什么事都习惯了自己做，为此，皇上也大骂过四爷，说四爷没个皇子王爷的样儿，但只有四爷自己知道，他是怕养成恃宠而骄、目空一切、好高骛远的性子，若是有一天四爷他……”玉茹猛地止住话。
　　苏妲听着点了点头，又问：“照这么说，方才那些言行都是四爷装的？”
　　玉茹叹息道：“你说是也是，不是也不是。但有些事情，若非亲身经历，若非真情实感，又岂能乱真。”说完，领着苏妲朝前走去。
　　“那监视的……”
　　玉茹一边走，一边踢着脚旁的石子，低着头开口：“四爷出自民间呐，民间……就是天下，民无信不立。这些年，四爷来去奔波，怠慢了皇族，却也不是无劳的，本以为可以天下民心与圣上忽略双收，可谁料圣上竟还是……”说着，轻笑一声，让人听不出情绪，接着便不再开口。

　　待玉茹从栀园出来，已是子时。
　　玉茹一出垂花门，便看见了守在廊口的胥佑，于是理了理心绪，迎上前笑道：“胥佑。”见胥佑没反应，就提高了声又喊了句，“胥佑公子。”
　　胥佑胡乱点了点头，但眼神却有些涣散，显然心绪不宁。于是玉茹也不再说话，将宫灯暂搁一旁，在廊檐下找了个位置静静坐着，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偶尔会露出忧虑的表情。
　　良久，胥佑的声音幽幽传来：“你说，我们要不要先去趟玉春楼报个信？”玉茹浅浅掉转了个身，后背倚着廊柱，头侧向另一边，目光循着声音过去，慵懒地应了一声：“恩。”
　　然而，一转眼，玉茹仿佛是才反应过来，猛地弹起身子，皱眉朝坐在对面的胥佑盯上片刻，似在理解方才那句话的意思，半晌，她霍然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又发出一声：“嗯？”
　　“对，你没听错。”胥佑颓废地开口，有些苦涩，仰头望着天空，“我上了四爷的当，四爷竟然提起夫人。”
　　“我明明提醒了你啊。”玉茹埋怨地瞪一眼胥佑，沮丧道，“这次刺杀，姐姐可准备这么些天了，这下看来定是没戏了。”
　　“那到底要不要去？”
　　玉茹皱眉沉吟一会，可也想不出任何法子，只得赌气地嚷一句：“我不管我不管，这事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解决。”说罢，转过头不再看胥佑。
　　胥佑瞄玉茹一眼，无奈苦笑道：“你明知，就算一点儿没说，可‘金面梧桐’这样的称号，四爷不可能猜不到。”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声音突然变得激动，“再说，我即使是有解决的法子，又何尝愿意去做，毕竟这次是要刺杀京兆尹的侄子，一个贪财好色、放荡龌龊的权贵，我也会担心，担心她……”胥佑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得飘渺，不可寻觅，“上次，是那么惊险，她差点儿就送了命，伤势到现在还没好。”
　　“我也知道。”玉茹顿了顿，声音显然失了底气，“但我们答应过姐姐的啊，而且，有玉楼的人在暗处保护，应该没事……”
　　“你总爱自欺欺人，若是玉楼的人能保护得了她，那岂不干脆让他们去杀，又何必来请示她呢……”话到此处，胥佑气得牙痒痒，不由得咬牙切齿一阵，“玉楼哪个吃了没事干，竟将这事告诉她，还添油加醋，渲染得那个败类那么厉害……待她回了府，我定要彻查玉楼，揪不出那人，我誓不罢休。”说完重重一哼。
　　玉茹听了，扑哧一声笑出来，眉毛弯得像夜空中的月亮，摇晃着脑袋，不亦乐乎。胥佑见玉茹笑得开心，不由得想起了桐兮的话，便又道：“你这么一笑，倒让我想起了她的话，现在一看，还真像。”
　　“我知道，我知道。”玉茹高兴地连连点头，玉簪叮咚作响，两个酒靥仿佛陷得更深了，“姐姐说我笑起来最可爱，像个蜜桃。”
　　“是，是。”胥佑也跟着笑起来，故作神秘道，“可惜后面的话你没听到。”
　　“什么？”
　　“她说，弄得每次你一笑，她就想扑上去咬一口。”说着，胥佑顿了顿，见玉茹依旧没心没肺地笑着，便特地又加了句，“你知道的，她向来喜欢吃桃子，可见你长得多想桃子啊。”
　　玉茹霎时脸涨得通红，半响说不出话，最后只得狠狠瞪着胥佑道，“姐姐什么都告诉你，就是不公平。”

　　边说边笑，然而，说道最后，两人都敛了笑容，玉茹忧心忡忡道：“四爷受得住么，皇上……皇上也太让人心寒。”见胥佑沉默不语，于是望了望栀园，压低声又道，“胥佑，你可知四爷为何苏妲回府？”
　　胥佑想了想，颓败地摇摇头：“除了她，四爷的心思还有谁猜得到。”说到这儿，他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目光凌厉向四周一扫，紧盯着玉茹低声道，“今日四爷办了个名叫千子的马夫，你可知是为何？”
　　“杀了？”玉茹惊讶地低喊一声，“为何？”
　　“千子不是自己人，却看见了苏妲的样子。”
　　“难怪那时你让她低头，可……苏妲不能让人见么？”
　　胥佑摇了摇头道：“所以，着实让人奇怪，而且一个苏家次女，一进府便问我王府可有女眷、晋王可有王妃。”
　　玉茹吃了一惊，急忙道：“她想干嘛？”
　　“你想偏了。”胥佑无奈笑笑，“她应该没没那个心思。”
　　“还没那个心思……”玉茹朝胥佑挤挤眼，拉长了尾音，揶揄道：“一看就是被收买了。”
　　胥佑无可奈何地瞥了眼玉茹，话锋一转道，“刚才你把所有的都告诉了苏妲？”
　　“没有，只是一些不太要紧的内容。”想一想，玉茹又皱了眉，“不过，这些若是落入皇上之耳，却也不是小事。但她既能入府，想必是已得四爷信任。”
　　胥佑沉思一阵，肃声道：“派个人盯着她。”
　　“我正有此意，你说，韩圭如何？”
　　“过于大材小用。”
　　“我知道了。”玉茹狡黠一笑，眼珠骨溜溜地转，对上胥佑明亮的双眼，晃动着食指，饶有兴趣地吐出二个字，“秦璐。”
　　“棒打鸳鸯啊你。”胥佑戏谑地瞅着玉茹，抱着对韩圭与秦璐的同情，惋惜地说出八个字，“与你交友，实属不幸。”
　　玉茹哼声一笑：“悟到这些，算你走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