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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戏中局(一) ...

  •   待胥佑与苏妲两人一路谈笑信步来到前厅,骤雨已初歇,原本人迹稀少的晋王府愈加荒凉空旷、了无人息,偶尔传来几声啾啾的鸣叫和水滴落地的沥沥声,在黑魆魆的长廊密林中更显得清晰响彻异常。
      前厅灯火独明,厅门大敞,晋王着一身华服临窗负手而立,身形飘逸,颇有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之姿。窗户只开半边,窗边大理石地板上水渍微润,如晶莹的琉璃般透澈闪亮。厅堂正座旁亭亭静静立着一名少女,锦衣缎装,颇显华贵,少女正恭敬地低着头,纤密的睫毛深深垂下,撒下两扇浓浓的阴影,昏黄的烛光影影绰绰映着她面孔,明灭不定,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与神情。
      胥佑来到厅门边,微微躬身地喊了声:“四爷。”
      “进来。”说罢,便转身走到正座前坐下,用下巴随意点了点两排的座位,示意他们不必拘礼,随即用右手从旁边茶案上托过一杯茶,细细地啜几口,似乎并没有说话的意思。
      两人各自落座后,胥佑便压低了头,把目光投向了那名少女,这回终于看清了,然而他眼中却闪过一丝惊讶,接着便坐端正来,再不露半分声色,暗黄的烛光闪耀在刚毅的脸上,肃静得仿佛一尊铜像。一时之间,厅堂内静得只听见烛芯噼啪的爆响声。
      这对于苏妲来说,简直是如坐针毡,就算暂且不提压抑的气氛让她有尖叫的欲望,首先自己这一身就是湿淋淋的,一袭红衣根本就是黏在身上,难过得让她只觉得躁闷不已,只得把衣裳裙摆来去扯拉,好不雅观。
      立在四爷晋王身边的女子,飞快抬眸扫了眼苏妲,低着头的朦胧面孔上却不由得闪过不豫之色。
      苏妲也瞥见了那女子,不禁有所疑问,这下也总算是找着了话题。于是,她默不作声地用臂肘轻轻碰了碰身边的胥佑,胥佑奇怪地望过来,苏妲却挤挤眼示意他把耳朵凑过来,胥佑无奈也只好照做,苏妲也把头靠过去,一字一句郑重地低声道:“这是在虚度光阴。”
      胥佑望了眼苏妲,眼中染上淡淡笑意,回了句:“这是在修身养性,尤其是对你。”
      苏妲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以示自己的不满,眼珠一转,又朝那垂首而立的少女努了努嘴,小声道:“你不是说晋王府财资困窘,请不起几个下人吗?那她是谁?”
      胥佑低着头沉吟了片刻,随后严肃低沉地开口道:“这人你别管,她……”说着,叹息着摇了摇头,正过身不再说下去。
      苏妲无可奈何地望着胥佑,这人偏要勾起自己的好奇心,又把话说半不再继续下去,让自己一头雾水,真是……欠揍……
      猛然间,苏妲脑中闪过一句话——“府院深深,桐林藏娇”,只要有点儿身份的人必定都听过这句话,而其中所说的“府”正是晋王府,但至于“院”是指哪一间——无人知晓,而这句话说的是谁——没人知道也没人见过。
      苏妲好奇的目光不禁围着那少女打转,直直勾地上下端量起来。
      难道……她就是那句话中所谓的“娇”?而且,想起胥佑方才的表情,苏妲更是越想越觉得像。于是不受控制地,右手已习惯性地拍向胥佑,也不顾对方是否愿搭理自己,接着苏妲便两眼熠熠发光地侧过头,兴奋地开口道:“胥佑, ‘府院深深,桐林藏娇’是不是说的就是她啊?”
      也许是因为她过于激动亢奋,声音提高了些,使得厅堂里三人齐齐望向她。然而,四爷顿了顿,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扫了眼苏妲,便又敛回了目光,继续品茶;反而那少女,目光如电射向苏妲,却正对上苏妲望过来的双眼,身形猛然一震,原本清丽的面孔上血色尽失,又慌忙收回视线,敛眉低垂,纤细十指紧紧揉搓手中的丝绢,指骨泛白,似乎是唯一的支撑,整个人也都摇摇欲坠,仿佛一张白纸做成的假人,一吹就倒。
      “玉茹。”那少女仍呆呆地盯着指缝中已被揉得发皱的丝绢,什么都没听见,四爷瞥了眼她,却没再说话,倒是胥佑轻咳几声,唤回玉茹思绪。玉茹应声望向胥佑,略微怔忡,眼中还残留着未来及掩去的惶遽,她看了看胥佑的示意,慌忙侧过身向着四爷低声道:“四爷……”
      四爷却看也不看玉茹,抬眼问胥佑道:“弄清了么?今早这些个官员为何一个个都怠慢着。”胥佑刚想起身回话,却被一个手势挡了下来,于是便端坐着答道:“今日楚王在玉春楼包下全场,大摆歌舞酒筵,宴请朝中重臣。”说罢,又担忧地望了眼玉茹,她正尴尬地站在一旁,望着四爷不知所措,面唇惨白,秀眉浅蹙,眼眶噙满泪水,却骄傲地仰了仰头,倔强地睁大双目不让泪水流下。胥佑不由叹口气——果真连性子都是一摸一样。
      “二子?”四爷眉头一挑,表情却还是淡淡的,让人看不清喜怒,他目光一凝,低下头去思索着,忽地一眯眼,一道厉光瞬间闪过,化作虚无,快得让人反应不及,他将茶杯往茶案上狠狠一砸,顿时哐啷脆响,瓷杯破裂,茶水四溅:“荆城水漫沿海田地,颗粒无收,来京一路,已是饿殍遍野、哀嚎满地,何琳身为荆城太守,直属二子管辖,二子他竟还有此等雅兴去……去……”一气之下,怒火冲天的四爷竟是双目赤红,再也说不下去,手狠狠一拍桌子,嗵响彻天,把离他最近的玉茹震得杵在原地,惊遑不已,水波盈盈的双眼愣愣望向四爷,仿佛受了委屈,积满眼眶的泪水顿时哗啦啦流下,哭得梨花带雨,幽咽哽咽不已。四爷霍地起身,在大厅中橐橐来去,接着又猝地停住,恶狠狠盯住玉茹,丝毫不怜香惜玉地大声喝斥:“哭哭哭,整日就知道哭,你还有什么用。”一喝之下,玉茹竟直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四爷听见这哭声,更是怒不可遏,上前朝着自己方才坐过的椅子就是一脚,猛然间,椅子朝窗边飞去,嗵的一声响彻云霄,顿时椅散木裂,木屑四飞。
      这会儿,饶是苏妲也不由得大震,眼见那玉茹吓得跌倒在地,俯身瑟瑟发抖,不禁想要站起身来,然而手却被胥佑紧紧按住,不待她反应过来,却又被胥佑抓住一起拖到地上,胥佑连连磕头,最后俯身以额抵地:“四爷息怒,楚王摆宴正是为了筹集银粮之事。”言讫,紧紧一握苏妲的手,低喝一声,“低头。”
      识时务者为俊杰,苏妲想着,也急忙学着胥佑高喊了句:“四爷息怒。”
      “公事需要如此破费么?我看他分明就是想……”猛地顿住,脸涨得通红,哪儿还找的着前几刻还风度翩翩的影子,但气也总算是消了些,却还是重重哼一声:“量他也没那个胆。”
      胥佑连连抹汗:“是是,结党营……”“住口”四爷完全不顾形象地大吼一声,面目狰狞,抄起一只瓷杯就往胥佑砸去,随着哐当一声,碎瓷在胥佑身边炸开:“你莫要胡言,二哥虽奢华放荡、不把人命当回事了些,却又岂是此等奸邪欺上之辈。”胥佑连声诺诺,而那玉茹却忽地啜泣一声,胥佑抿嘴忽略——她怕是要忍不住笑了。
      四爷又踱了几步,怒气消了下来,最后在另一张椅上坐了下来,目光一扫,不耐烦道:“都跪着干嘛,起来起来,没个持重的样子。”接着,又指住玉茹道,“别让我再见你那扭扭捏捏的哭啼,听得人心烦。去,领着姑娘换身衣服。”见玉茹仍是慢腾腾,又是一吼,“还不快去。”说着,抄起茶壶,作势又要抛,玉茹连忙摇摇晃晃地起身,行礼便要领苏妲离去。
      苏妲诧异地望着向自己走来的玉茹,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哽声开口,这下才过来“姑娘”二子是说她,于是连忙站起,却又听得四爷叫道:“站住。”不知是指谁,便齐齐回头,四爷又道,“令牌拿来。”苏妲细想片刻,连忙掏出那块入城时的令牌递过去,谁知那四爷并不接,只是狐疑地瞅着她,“没下毒?”苏妲一愣,脸顿时羞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刚想开口,四爷又嗖地拽过令牌,“好了好了。”随即转过头,对玉茹道:“你就留在姑娘身旁吧。”玉茹“啊”一声,大惊失色,连忙屈身跪下,可怜兮兮地哀求道:“四爷,那姐姐……”四爷瞪着她:“到底我是你主子,还小姐是你主子。”
      “姐姐”二字本脱口欲出,但脑中转过千百转,再想想当下情景,只得吞声咽气、低眉顺眼,低声不甘地吐出两个字:“四爷”
      “那还呆这儿干嘛?”“可……”玉茹一转头,却见胥佑以手抚额,悄悄对她使了个眼,玉茹不得不把接下来的话咽下,顺从一诺,提起一柄银白宫灯,又瞄了眼四爷,领着苏妲蹭过胥佑身旁匆匆离去。
      看着两人渐入夜色的背影,胥佑有些摸不着头脑,方才玉茹路过他身边,悄声提醒了句“小心”,也不知是让他当心什么。四爷余光微斜,瞥见这一幕,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大厅中顿时静了下来,四爷静静坐着,胥佑也就恭敬地靠边站,一声不吭,只听见走廊中苏妲的脚步声悠悠远去……

      良久,四爷文质彬彬一笑,伸手优雅地整了整衣襟,随即叹了口气,似痛似恨的语气自嘲道:“想不到,父皇连我这个最不受宠的儿子都开始怀疑了。”
      胥佑想了想,揣测着开口:“圣上也许并非怀疑,而只是想看看……”到这儿,竟说不下去,似乎想来想去,都是怀疑的含义,可“关心”二字若出口首先连自己都不信。
      “不过也好。”四爷哂笑自语道,“反倒是帮了我个大忙。”接着微眯双眼,似乎是说出一句很平常的话:“看来他真的是老了,老到顾忌起他最卑贱、最低调的四子。”
      胥佑一惊,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悲慨与了然。
      四爷站起身,看着一排的三根蜡烛,微笑着问道:“三年不见,想不到还是一样的默契啊。”胥佑爽朗一笑:“多谢四爷夸奖。”
      四爷紧接着问道:“府中一切可好?”“都如三年前,不曾改变。”
      四爷听了不禁悲伤感慨道:“这些年在边塞,想来已有三年没再去十里冢了。”胥佑听闻垂首缄默,四爷的亲娘一直进不了皇陵,四爷便将她埋葬在十里冢……正想着,只听得一个声音幽幽问道:“千万别告诉四爷她在哪儿?”胥佑想也不想,开口就答:“在玉……”
      ……小心……
      猛地顿住,面孔刷的青白,呆呆望着声音,说不出一个字,似乎想不到四爷憋了这么久,却在这时用这种方法套自己话,难怪玉茹说小心,不过照这么说,想必四爷定是还未从玉茹口中套出什么……想到这儿,一颗悬着的心瞬时掉了下来。
      四爷却哈哈大笑起来:“真想不到,三年过去,玉茹倒是长进不少,她闭口不言,坚决不吃这一套,反倒你却上了这当。”胥佑支支吾吾找不到反驳地语言,最后只得红着脸为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也许是桐兮早就用这法子考过玉茹了。”
      “哦?”四爷眉峰一挑,话锋一转,饶有趣味地开口:“听说那玉春楼近几日新来个‘金面梧桐’,据说是梧桐花下的美人,一夜扬名,颇有性子,二子去都不给面子,说是大白天,硬是不肯出来,千金不卖一笑,万银也不肯摘下那层薄薄的金面具,还有不知哪儿的人夜夜去给她抬身价。”四爷几句话说完,很满意地见胥佑脸又白了几分,却似乎还嫌不够,“不如找个日子去一次吧,看看那一夜扬名的‘金面梧桐’到底有什么特别。”不待胥佑把那句“财物紧缺”哀叫出口,又道,“我看后日就不错。”说罢,还颇有回味地犹自点点头。
      胥佑却沉默了,跟着四爷这么久,若四爷真的有事要瞒过旁人,便一定没人能猜得出,却唯独除了她……他总有种预感,这次去玉春楼……
      “胥佑,你可是告诉了她我何时回来?”听着这话,胥佑略一思索,终还是决定说实话:“不仅是,还有苏妲。”四爷眉一挑,胥佑突觉不对,急忙又补充道,“那日她已经决定,属下劝了多次,没用。”
      四爷似笑非笑地瞥一眼胥佑,张口吐出八个字:“明知故犯?屡教不改?”这次胥佑决定缄默不言,四爷见了同情地摇了摇头,庆幸着开口,“与你交友,实属不幸。”胥佑垂下眉眼,痛意一闪即逝,似真似假,他明知只是开玩笑,却还是忍不住。
      四爷叹口气,好心地决定不再拿胥佑玩笑。他转而又望向别的地方,仿佛想起了什么,笑得迷离而悠远。胥佑循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见那一排三支灼灼点燃的蜡烛,复又疑惑地望回四爷,四爷已拿起一只茶壶盖,对准那一排蜡烛:“信不信,四爷我能一击两中?”胥佑心中一顿,却见四爷已出手,快如闪电,刹那间,烛影摇红,猛地一闪,大厅中陷入漆黑一片,随即是一声哐当巨响。
      少顷,听得一声沉闷地笑声响起,诡异而神秘,带着恍然大悟的叹息:“原来是三中啊。”
      胥佑心中一窒,心中只回荡着两个字,不断盘旋脑海——
      桐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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