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葭陌

7、迷路的羔羊

　　“你走慢点啊！”我一手叉着腰，脚步越来越慢，气喘吁吁道。
　　“是你走太慢。”杨和光回头道。
　　“人家没有吃早饭啊，当然走不快。”我干脆蹲在地上不走了。
　　“又不是不让你吃，是你自己不要吃的。”杨和光摇着头往回走。
　　“在望江楼老是担心被人叫去听意见，我怎么可能吃得下吗！”我很不满。
　　江破浪江恶人的一句“下回，我还找你”时不时地出现在我脑海，让我感到毛骨悚然。
　　我看出来了，这人比我还能记仇，下回来找我没准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呢，所以一有往外跑腿的活我就自告奋勇。一来可以降低我再在望江楼里被江恶人点名的可能性，二来，如果让我有幸在酒楼外遇上江破浪，我一定要没有后顾之忧地好好教训他一顿。
　　这天，杨和光接到去十里外的酒坊对账的任务，我便极其激动地跟了他去。
　　天刚亮，街上的店铺都还没有开，冷清的很。放眼望去，整条大路空空旷旷的，就黏着我这么一团。
　　杨和光终于走到我面前，学着我的样子蹲了下来，笑嘻嘻地看着我，压低声音道：“所以说，离家出走的人要低调，少惹是非。”
　　我看着他偶尔得逞一次的那副得意样子十分不爽，于是愤愤地站起身，低头瞪着他道：“你个死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才遭的这份罪？我要是一个人早就跑啦，还留在望江楼天天提心吊胆？”
　　杨和光也许是被我发怒的样子吓到了，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脑袋从我腿前一直升到我头顶，俯视他的姿势被迫变成了仰视，心里暗骂，好不容易让我居高临下一回，这么快又把我打回原形，眼中的怒意却更胜。
　　他的眼神很快柔软了下来，语气也弱了几分：“要不，我们先吃早饭去？”
　　其实我不是真生气，但言语间仍保持着不悦：“你不是吃过了？”
　　“我陪你再吃一遍啊。”杨和光又露出了阳光般的笑。
　　清晨的阳光应该没有这么强烈，为什么，我会有种要晕倒的感觉……
　　我抬眼看着他的笑眼，只觉得那种晕眩感更加严重。我低下头，拍了拍双颊，稍稍恢复了清醒，头也不抬地从他身边走开。
　　“小尔，你的脸怎么红了？”身后杨和光好死不死地喊了一句。
　　“热死啦！快点走！”我低着头一个劲地向前冲去。
　　“你不是没力气吗？这会儿怎么走得这么快？”身后杨和光的脚步声逐渐急促起来。
　　“废话这么多！我要吃牛肉面大叔的面啦！”我大吼一声，又加快了脚步。
　　我到的时候，牛肉面大叔正低着头在摆桌凳。
　　我一见他就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心情瞬间放晴，欢快地喊了一声“大叔！”。
　　大叔抬头，一眼望见我，咧开了嘴：“小姑娘，是你啊！”
　　“嗯，大叔，我答应过你要带朋友来你这里吃面的。怎么样，我说话算话吧！”说着，我自己搬了把凳子下来坐好。
　　大叔的目光移向我身后，很快便盛上了笑意。
　　“小伙子长得不错啊！”大叔把我对面的凳子搬下来放好，朝着杨和光喊道，“来，坐！”
　　“还是牛肉面？”待我和杨和光坐定，大叔笑问道。
　　我笑得眼睛都不见了，一个劲地点头。大叔果然深得我心。
　　“小伙子你呢？”大叔转向杨和光问道。
　　不等他开口，我便抢先说道：“他跟我一样，我们都爱牛肉。”
　　大叔哦了一声，便笑着走向灶台。
　　杨和光的头撇向对面，定住了。
　　我好奇地跟着他看去，只见他的实现定在“金满楼”三字上。
　　我一下子有种不舒服的感觉，扳过他的头道：“你现在不是阔少爷了。”
　　他浅笑，抓过我的手，指向匾额道：“这三字写得没有咱们望江楼的好。”
　　我仔细看去，继而舒心大笑道：“确实不及望江楼。”
　　“大热天的抓着手不热吗？”忽然，前方传来大叔严肃的声音。
　　我的视线移到自己被抓着的左手，又从那只抓着的手向上移，直到遇上杨和光僵硬的表情。只一瞬间，我的手便被重重地甩在了桌子上。
　　“你混蛋！”我捂着被撞疼的手痛骂道。
　　“对……对不起……”杨和光一脸尴尬加抱歉。
　　我还在咬牙切齿，耳边却又飘进大叔的笑声：“年轻真好啊！小姑娘，缘分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啊！”
　　“不……不是，大叔你误会了，我跟他还不是，不是，我跟他不是……”我慌乱道。
　　“哎呀，小姑娘害臊啦？手都拉了，还怕什么！”大叔娴熟地甩着手中越来越细越来越长的面条，大笑道。
　　我低头，脑袋就快埋进木桌子里了。
　　“你快说呀，你是我什么人……”我对杨和光龇牙道。
　　杨和光只笑不语。
　　“说……”我咬牙切齿。
　　杨和光极难看地笑了，缓缓转过头去，开口道：“大叔，我是她的——”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踩在他脚上的脚也不知不觉松了。
　　“好哥哥。”杨和光说完，转回来，笑靥如花。
　　大叔又是一阵大笑。
　　我的脚又去找他的脚，却空扫了一阵。我疑惑着弯下腰去看桌子底下，只见他的双脚稳稳地缩在凳子档上。
　　我恨。
　　“你不知道哥哥跟好哥哥是不一样的吗？”我重新坐正，对他假笑道。
　　“很好的哥哥就是好哥哥啊。”杨和光一脸无辜道。
　　我欲哭无泪。
　　“面来啦！”大叔一声喊赶跑了我心里所有的复杂感受。
　　于是，我忘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忘了对面坐着的人，甚至忘了我自己，要知道，食客的最高境界就是无我无世界。
　　“真的这么好吃？”杨和光瞪大眼睛问我。
　　“当然是真的。”我意犹未尽地看了眼手中已经见底的碗，抬眼又瞥见他压根没有动的面，舔了舔嘴唇，色迷迷地盯着厚厚的肉片问道，“你不吃吗？”
　　“我出来前吃饱了。”他说着，轻轻把自己的碗推向我。
　　“那……”我试探着伸出筷子。
　　只见他笑着点了下头。
　　“那我帮你吃一半。”一边说着，我的筷子已经伸进了他的碗。
　　分完后，我看着自己又满了的碗满意道：“好了，开动吧。”
　　杨和光嘴角抽搐着，颤抖着用筷子夹起自己碗里仅剩的一根面道：“这就是……我的一半？”
　　“对啊，快吃吧。”我不以为意，低头继续扫荡。
　　吃完饭，我们继续上路。
　　“大叔的面好吃吧？”我走在前面，漫不经心地问道。
　　“好。”
　　怎么好像有磨牙声？我奇怪地回头，只见杨和光一脸乌云。
　　“你……要下雨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的脑子里到底装了些什么？”杨和光已经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啊，”我摇摇头，无奈道，“我没打开来看过。”
　　杨和光皱了皱眉，又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两下眉心，叹了口气道：“你跟所有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
　　不就是说我与众不同吗？这么想着，我就自豪地说道：“那当然，全天下只有一个姜尔，你这辈子绝对遇不上第二个。”
　　刚说完，腹内传来一阵绞痛，我皱眉，捂住肚子，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对杨和光说道：“我去趟茅厕，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啊。”
　　我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捏着鼻子，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管东西再怎么好吃，也不能吃得太多太急。转念一想，这个誓我好像从小到大已经发了十几遍了。哎呀，不管了，解决当务之急要紧。
　　一刻钟后，我回到刚才的地方，人多了，却没有见到杨和光。
　　我四处张望，始终没有搜寻到他的身影。他不会也吃坏肚子了吧？这么一想，我就站在原地等了。岂料过了半个时辰他还是没有出现，我就开始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不会无缘无故就走开，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我来来回回地走着，忽然，一个念头击中了我：他该不会被他家的人抓回去了吧！
　　我使劲地摇了摇头。这是最坏的后果，不一定是这样的，也许，他碰上瞎眼的老伯或者扭伤的阿婆，扶着他们走，然后自己就迷了路。嗯，应该是这样的，总之，现在我应该四处找找他。
　　一个时辰后，事实证明，我极不适合干找人这样的活，因为最后，我把自己给丢了……
　　我不是没有问过路的，但是因为绕得太远了，要么人家说不清楚，要么我听不清楚，越走越觉得自己离望江楼越来越远……最可恨的是我身上连一文钱都没带。
　　“东京啊，你为什么这么复杂！”我绝望地指天怒吼。
　　然后，遭报应了。
　　打雷了。
　　下雨了。
　　我随便找了个屋檐就蹲在地上，茫然地看着大街上有伞的没伞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各自狂奔。
　　忽然，我感到衣服被人拉扯，扭头，却看见一只雪白的猫咪轻咬着我的右侧衣角。我面朝它蹲下身子，轻抚它的毛发。猫咪柔顺地叫唤了一声，抬起脑袋用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紧盯着她的眼睛，终于读懂了它的意图：它饿了。
　　我环视四周，最终摊了摊手，用哀怨的眼神望着猫咪，希望她也能读懂我眼里的意思：雨太大了，吃的东西都收摊了。但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身上没有钱。
　　我看着猫咪铜铃般的大眼睛里光芒渐暗，最终换上不屑，然后身子缓缓软下来，趴在我面前的地上，隐隐约约地发出委屈的呜咽声。
　　我叹气，这地方不止人嫌贫爱富，就连猫也学会了对人虚与委蛇，饿着还不忘翻脸如翻书。我干脆不去理它，站起身来，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瀑布雨。
　　渐渐的，身旁的呜咽声消失不见，我心里一惊，该不会活活饿死了吧！我急忙转头，却见它四肢朝地，软趴趴地站在地上。看着它那副可怜模样，我心里一软，蹲下去将它扶起站正，不料手一松，猫咪又趴了下去。我无奈地挪到它面前，望着它泪眼婆娑到：“猫咪呀猫咪，你别这样，我们可同是天涯沦落人。你看，你一定是跟主人走失了吧？我也迷路了，还有，咱们身上都没有钱，也没有吃的。你说，我们的境遇相似，是不是该互相理解，互相帮助呢？”
　　猫咪似乎被我的真情告白给感动了，略略挪了挪四肢。
　　我继续道：“你别担心，我们先在这儿躲会儿，雨一停我就给你找吃的好吗？”
　　猫咪彻底被我感动了，立马四肢收拢，站得笔直，犹如一只骄傲的……公鸡？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真的是完完全全被它打败了。这只猫的性格怎么就这么像我的呢？
　　我抚顺它有些沾湿的毛发，它便惬意地哼了一声。
　　滂沱大雨中，街上空无一人，唯有某个屋檐下，一只迷路的羔羊和一只走失的猫咪相互对视，相互慰藉。
　　我正沉浸在人与动物的和谐美好当中，耳畔却传来一声疾呼。
　　我抬头，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匆匆忙忙地向我这边跑来，身后跟着一个丫鬟打扮的小姑娘，撑着伞跟在她身后，口里喊着“小姐慢点！”
　　女子走到我面前，我这才看清她的脸。那是一个倾国倾城，颠倒众生。她却没有看我，径直抱起那只一见她就又呜咽起来的猫，将它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检查了一番，在确定它没有受伤之后，才将脑袋转向我。
　　女子同样地将我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接着充满傲气地说道：“是你拐带了我的猫咪？”
　　我欲哭无泪，这种快成精的猫是我能拐带得了的吗？
　　就在我不知如何解释时，猫咪从它怀里跳下来，亲昵地往我的裙边蹭。
　　女子看看猫咪，又看看我，一张冷脸忽然换成笑脸道：“是你帮了我的猫咪？”
　　我终于明了这只猫咪变脸的绝活是跟谁学的。
　　猫咪重新回到女子怀里，得意地蹭着她被雨打湿的薄裙衫，于是，女子内里的衣衫不但是若隐若现了。她自己却毫不在意，搂着猫咪转向我，浅笑道：“咱们也算有缘，我叫孟阑珊，孟子的孟，灯火阑珊的阑珊，你呢？”
　　“姜尔。姜尚的姜，莞尔一笑的尔。”我脱口而出道。
　　我得意地看着孟阑珊有些吃惊的脸。方才孟阑珊在介绍自己的名字时，微笑的眼睛里分明透着一丝傲慢。哼，你以为就你的名字有诗意，我的也有！姜尚比你那孟子还早呢！
　　“呵呵……”她干笑两声，转过身去，对随身丫鬟说道：“铃儿，去买些猫食来。”
　　叫铃儿的丫鬟蹙着眉轻声说道：“小姐赶紧回去吧，晚了老爷就该发现了。老爷说了，您就快嫁人了，不能老往外跑。”
　　孟阑珊怨怪道：“就是快嫁人了我才要往外跑，以后怕是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是，小姐若还不回去，到时候铃儿会被老爷责罚……”铃儿的声音越来越弱。
　　见她为难，孟阑珊悻悻地把猫塞到她怀里，理了理前襟，对我说道：“今天谢谢你了，我们有缘再见。”
　　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叹气道：“又一个不愿意嫁的……”
　　感叹过后，我继续蹲着等雨停。我不断地叹气，这大小姐都不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吗？就算没有谢金，起码也给买把伞吧？
　　“杨和光你在哪儿呢？雨你什么时候才会停呢？爹娘你们想我了吗？大力哥你生我的气吗？……”我喃喃自语，百无聊赖。
　　雨声丝毫没有停意，打着催眠的节拍，我只觉得眼皮越来越重，最后竟然靠着根柱子睡去了。
　　迷迷糊糊中，脑袋里浮现了很多，有在牛村生活的场景，也有在东京遇到的人和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有人轻拍我的脸颊。我极不情愿地睁开眼，却正对上一双微笑的桃花眼，睡意瞬间被驱散了。
　　“醒了啊？”他蹲着和我说话。
　　“嗯。”我一动不动，心不在焉道。
　　不是我不想动，是他离我太近，双手撑在柱子两侧，让我动不了。
　　“你也真厉害，”他自顾自说道，“这么多人围观竟然也睡得着。”
　　我心里一慌，赶紧偏过脑袋越过他的肩膀向前看去。一见此情此景，我就只想转身往那根柱子上撞。
　　雨已经停了。我感到柱子上靠着的仿佛是一个江湖艺人，看客里三层，外三层，一双双透亮的眼睛里写满了纠结。
　　我低头，借某人的身板挡诸人的视线。
　　“要我带你走吗？”头顶幽幽地飘来一句。
　　我咬牙不语。
　　“不要的话我可就一个人走了。”说着，撑在地上的双手开始往上收。
　　我一下子心里没了底，慌忙拽住了他的两只胳膊。
　　“你这是要我带你走？”头顶的声音顶起来似乎很得意。
　　我咬着牙点了下脑袋。
　　于是，一声轻笑过后，我便被人捏着肩膀站起，头被按进一个怀里，还来不及反应，几乎是一瞬间被人夹着走了。
　　走出一段，我感到有什么不对劲，伸手用力往他胸口一推，逃脱了他的怀抱。
　　我喘着气，瞪大眼睛看着他，一手指着他道：“江乘风你耍流氓！”
　　江乘风垂首掸了掸衣服，又抬起头，一脸哀怨道：“你可真是过河拆桥。”
　　我气急，又转念一想，我跟他应该算扯平了，于是一转身，大步走开。
　　只是，大步还没迈到第三，我就低着头灰着脸原路折回。
　　“我说，我迷路了……”我盯着眼前一双黑鞋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