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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又见恶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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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为自己的智慧感到骄傲,望江楼是藏身的好地方,也是培养感情的好地方,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
清晨,我被一下下木头断裂的声音惊醒,披起外衣就打开了门。朦胧的睡眼在瞥见满地狼藉时瞬间放大,大大小小形状怪异的木头躺了一地,抬眼却望见一个青灰色的背影叉开脚立着,露出杵在地上的一段粗木桩。
我当下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就在那个身影向前俯去时,大吼道:“住——手——”
满树的鸟四下逃窜,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开门声。我回头,只见邱树、小庄、小周,还有其他一些人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口,瞪着的眼睛和张着的嘴巴一样圆。
邱树先反应过来,慌忙上前,我的目光跟了上去,只见他一把夺下杨和光手里的斧子,惊道:“你在干什么!”
“劈柴啊。”杨和光朗声道。
我这才看清他那张粘着木屑、滴着汗水的脸,那上面的表情竟如此——无辜。
邱树无言地望向我,我干笑一声,尴尬道:“小邱哥,真对不住,回头我来收拾。”
移开视线,我脸上笑着,牙齿磨着,对着杨和光道:“哥,你跟我来。”
杨和光似乎颤抖了一下,又看了眼我身后的众人,乖乖地向我走来。
我把他领到屋后的井边,默默地打了一桶水搁在井沿,手肘支在桶边,忿忿地盯着杨和光道:“你知道什么叫柴吗?”
杨和光点头。
“那你知道什么叫劈吗?”
杨和光又点头。
“那你知道什么叫劈柴吗?”
杨和光讪讪地摇了摇头。
不错,有点自知之明。
我拎起水桶放到他面前,又拿了个瓢扔到桶里,道:“把脸洗了。”
他十分顺从地舀了水倒在手上,然后抬手往脸上乱抹一气。
我暗叫不好,一把拽住了他的手。
“怎么了?”杨和光一脸不解。
我叹了口气道:“胡子要掉了。”
他挣开我的手,手指搭上人中。不摸还好,一摸左边的一撇胡子就耷拉下来。
看着一高一低的两撇胡子,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没笑两声,我的脸便僵住了。一个浓眉大眼、长得跟娃娃似的女孩子站在远处望向这边。这个人我记得,邱树跟我介绍过,她叫津津,是在厨房干活的,不怎么爱说话。
“怎么了?”邱树见我呆愣地望着他身后,便要转身去看。
他的脑袋刚偏过一些,便被我用双手牢牢固定。
“哥,你看你都洗不干净,我来帮你。”说完,我便拿手狠命地搓他的脸。
津津又向这边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我松手,大大地呼了口气。
杨和光揉着被搓红的脸不满道:“我知道,刚才后面有人吧,可你也不用这么卖力啊。”
我伸手从腰间掏出一小瓶浆糊,帮他重新粘胡子。
“你还随身携带啊。”杨和光不敢动嘴唇,咬着牙齿道。
“是啊是啊,我说你就不能注意点,哪天我不在你身边了,你铁定给人揭穿!”我一用劲,固定好最后一段。
“要是你不在我身边,我就用不着装你大哥了啊。”杨和光道。
这话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
“好了,废话少说,赶紧回去收拾残局吧。”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从他身侧走过。
回到院子时,邱树和小庄小周他们正捧着最后一些废木柴往厨房走。
“小邱哥,小庄哥,小周哥,你们怎么亲自动手呢?”我不好意思道。
“没事儿,反正柴是拿来烧的,虽然小姜兄弟劈得委实难看了些,但还能凑合着用,也没浪费。。”小邱满不在乎道,“我担心你们会吵起来,特地让津津去看一下,现在看来是没事了。”
愧疚之心油然而生。邱树啊,我骗了你,还给你们造成了麻烦,你却反过来安慰我,担心我,今后我一定要好好干活,好好帮你们的忙,不对,不只是我,还有另一个罪魁祸首。杨和光,你也要给我好好干活。我想着,“狰狞”的面目不知不觉又出现了。
“小尔,你怎么了?”邱树拿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别在意,这件事我们都没有放在心上。”
我苦笑。
“不过话说回来,你哥哥原先不是给大户人家干活的吗,怎么会连柴都不会劈?”邱树又问。
我的额上有汗珠渗出。小邱哥啊,这个问题,我还真的没有想过。
“我原来是给那户人家当书童的,最多出门给少爷买买笔墨纸砚、诗书画册,没干过粗活。”杨和光不疾不徐道。
好啊杨和光,真看不出来,你也是个说谎的高手。
邱树看起来十分信服,点头道:“怪不得我总觉得小姜兄弟身上有股子文人气,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没事儿,以后你跟着我们慢慢学就是了。”
额上的汗自动收了回去。
第一天,杨和光跟人学劈柴,厨房用了一整天的畸形柴。
第二天,杨和光跟人学烧火,焦了三锅饭,生了两锅菜,于是,厨子宁愿在边上一个灶排队,也不愿意去杨和光那灶。
第三天,杨和光跟人学酿酒,废了两斤酒糟。
第四天,邱树放弃了教他新东西,派给他另外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跑腿。
其实酒楼的人手已经够了,杨和光更像是帮倒忙的,而我,也只是打打下手,这边洗洗蔬菜,那边递递东西,亏得望江楼的厨房大,跑来跑去显得我很忙。但是我很享受这样的生活,因为我认识了好多不同的人,大家每天忙的时候除非必要,否则都不说话,一闲下来就嘻嘻哈哈,唠唠家常,相处得十分融洽。至于培养感情这回事,早被扔到九霄云外去了,重点全落在了培养杨和光的生存能力上了。
这天,酒楼的生意特别好,整个厨房都弥漫着白色的烟雾,充斥着锅与铲碰撞的声音。
“小邱,四号桌要两壶姚子雪曲!”
“小周,加柴!”
“刘师傅,鸡包鱼翅好了没?”
“津津快点,葱不够用!”
“二楼浪字雅间有意见,指名要女的去听。谁现在有空,去听一下!”忽然,一句不太搭调的呼喊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不会吧,咱们望江楼是京城第一酒楼,居然也有人有意见?”
“应该是哪个跋扈公子哥吧,敢提望江楼的意见,看来来头不小啊。”
“重点是要女的,该不会哪个好色之徒喝醉了把这儿当青楼了吧?”
大家嘀咕开了。我望向门口,来人正是当天引我和杨和光去见邱树的小二。小二是他的名字,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二,谁知道名字竟和工作重了。
“哎哟,别讨论了,倒是出来个人啊!”小二又喊道。
方才嘀咕的人闭了嘴,转身各忙各的去了。
小二急得满头大汗,来来回回扫视着众人,忽然目光停在蹲在井边的我身上。
“小姜姑娘,你去吧!”他满脸惊喜道。
“我?”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又提了提水桶道,“我没空啊,刘师傅等着水呢。”
“这里就你最空了,小姜姑娘,你快去吧!”小二急道。
“那你为什么不去?”我放下水桶问道。
“一二三四五号桌都要加菜,你说你忙还是我忙?”小二有些不耐烦了,干脆上前拉了我的袖子就往回走。
“可是你的工作我不会啊?”被他扯着,我也急了。
“没事儿,你就站旁边,面带微笑,听客人讲话。记住,举手投足都要彬彬有礼,不管客人说什么,都不能回嘴,只准答应和道歉,要是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回来跟我说。”
说话间,我们已经到了大厅,小儿松了手飞快地往回赶。眼前的景象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有醉了酒欲爬上桌却被旁人按下的,有脚踩凳子伸着三根手指划拳的,有故作潇洒摇着只甩开一半的折扇的,还有拿筷子当簪子往头上插的。
我摇摇头,深吸一口气,转身上了二楼。
望江楼的八雅间分别以梅、兰、竹、菊、云、雨、风、浪命名,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各有两间。浪字雅间在北边的右间,窗朝北,正对汴河。
帛门上绘着的千堆雪恰是应景,我此时的心情正如滔天巨浪,起伏不平。按照厨房那些人的说法,里面的人应当是来头不小、飞扬跋扈、苛刻难搞、不知民间疾苦而且很有可能人品不正脑子不正的富家子弟。我最烦和富人接触,尤其是当日在酒楼门口碰见那个叫我“贫穷牛肉面小姐”的纨绔公子,我就更讨厌富人。他们在酒楼吃一顿就够平民百姓吃一个月,居然还有脸提意见,还敢指名要女的!要是在平常,我一定把这种人拎起来从窗户扔进汴河。
但是,现在不可以,我不能给酒楼添麻烦,不能给邱树小庄小周小二津津他们添麻烦,更要紧的是,不能给杨和光和自己添麻烦。所以,我得忍。
这种天性与人性的碰撞激得我实在难受,脑海中风起云涌,翻江倒海,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最后,我照着小二的叮嘱,嘴角向两边一扯,抬起手,轻叩门。
“进来。”房内传出不耐烦的声音。
我轻轻地推开门。
天知道我要多么努力才能控制住一脚踹门的冲动!
接着低头,一步迈入。
天知道我多么想直接冲上去!
然后缓缓转身,轻手关门。
天知道我真想拆了那门!
再转回来,垂首作恭听状。
天知道我多想抬头痛骂他们!
“过来,走近些。”
我低着头,乖乖地朝声源挪去。这一句与刚才的“进来”似乎不是出自同一张嘴,只不过,听着这个声音,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
就在我寻思这种感觉时,又一声响起:“抬起头来。”
我顿时有种被雷击中的感觉。这声音,不就是……
天哪,为何你要如此厚待我!我死盯着地面呼唤老天。
“聋了还是脖子扭了?我让你抬头!”声音里带了怒气。
我一咬牙,又扯了扯早就自动下垂的嘴角,以极慢的速度往上移着下巴。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跟着一声盛满怒气的“脖子真扭了!”霎时出现在我眼下,紧接着,我的下巴被人捏住了。毫无意外的,我正对上了一张内容极其丰富的脸,那上面有瞬间击中的震惊,有一波强过一波的怒气,还有邪魅无耻的得意。
“哎呀,原来是贫穷牛肉面小姐。”那人松开手,坐回席位,一手支着下巴,邪笑道,“没钱吃,就只有来这儿闻了是吧?”
我努力地挂着即将落下的嘴角。
“兄弟们,我来给你们介绍,这就是那日咱们在金满楼见到的姑娘。”那人又笑道,“她还真是聪明,来这儿干活就能天天闻饭菜香了,这样还能忘了自己口臭的事。”
然后我就看见四张狰狞的笑面。
他们笑了,我就笑不出来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简直是集女子的小肚鸡肠与小人的有仇必报于一身。不过,他后来终于想明白我那句骂他的话了吗?
“哟!生气了!”那人故作惊讶道。
“小女子不敢。”我颔首低眉道,“听说公子有所指教,小女子愿闻其详。”
那人饶有兴致地打量我一番,摸着下巴道:“真是看不出来,一个穷家女还懂得礼数。”
我风雨不动安如山。
“想听指教是吧?”那人挥一挥衣袖,坐正了,说道,“这指教太多了,我得慢慢说,你要慢慢听。”
“是。”我恭敬地答道。
那人的目光却落到我的手上。
我疑惑着低头,却见我交握的双手已是青筋突起。
放松,放松,我在心里对我的手说道。
“唉,真没劲,还以为你有多么的不畏强权,勇敢冲动,没想到,不过如此。”他摇着头,面带惋惜无奈。
旁边三个人跟着叹气,摇头。
假的!我在心里暗骂,想激怒我,你当我是傻子!
我站着,我一动不动地站着。
我的忍让换来的是四个人兀自喝酒吃饭,嬉笑打骂。
我忍,我就这么候着,任你们在酒杯里打滚,笑声中发疯。
但是,我的手脚嘴巴能忍,别的却不能忍。
晌午早过,我怀疑我的肚子出卖了我,投敌叛国。它竟然就这么肆无忌惮地叫起来,还叫得那么欢快,那么大声,直叫得四个人安静下来听它发言。
开门声打破了瞬间的静谧。我斜眼望去,有如见到救命稻草。
小二站在门口,俯身问道:“小的来看看四位爷有什么需要。”
“没什么需要了,本来我们的意见就是你们酒楼都没有女人伺候,现在我没意见了,你可以走了。”带头的男人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我亲眼看着小二向我投来爱莫能助的眼神,亲耳听着门被关上的声音,我真是死的心都有了。苍天啊,大地啊,我究竟造了什么孽啊!至今为止我就干过两件不太好的事,一是离家出走,二是说谎,要不要这么惩罚我啊!
我愤恨地瞪大眼睛死盯住那无视我,无视我的肚子,照旧吃吃喝喝、说说笑笑的四大恶人。无奈眼神杀不死人,我悲愤地闭上眼睛,竟然有一滴泪从眼角跌落。
我猛地睁开眼,慌乱地拿袖子擦眼。
一定是刚才瞪着眼睛盯他们太累了,眼睛酸了才会掉泪,我心想。
二号恶人正抬着头,见我如此便低头咳了一声。他旁边的三号恶人闻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手肘支了支四号恶人。四号恶人抬头,喃喃道:“好像过了……”。然后扭头,怯怯地喊了声“大哥”。
头号恶人亦抬头,视线划过我,又落到自己的酒杯上,道:“今天酒楼呆够了,咱换地方。”
我心里升起一股寒意,这人是要带着酒杯去别的地方么……
说完,头号恶人站起身朝我走来。应该是朝门走去,但是我跟门在一个方向上,管他呢,总之他要走就对了。
恶人终于要走了,我暗自庆幸。头号恶人却在经过我身边时停下了脚步,湿热的酒气喷在我的耳朵旁边,一层鸡皮疙瘩瞬间就爬了上来。但是我不敢动,再忍一下,只要一下,他就会走了,我对自己说。
其他三个恶人佯装没看见,自顾自走出门去。
“下回,我还找你。”他在我耳边说道,“记住,我的名字是,江,破,浪。”
我浑身颤抖,这话怎么听着像嫖客跟青楼女子说的……但是,重点是,他的名字很熟,在哪里听过呢?还有,他的眼睛很熟悉,在哪里见过呢?
我努力地想啊想。
“那你是不是有个弟弟叫江破浪?”
“姜尔姑娘果真神人也,舍弟确名破浪。”
这段对话忽然从我的记忆当中跳了出来。
我大惊。
“那你是不是有个哥哥叫江乘风?”此话一出,我转头,却见四下无人,四大恶人早已不知去向。
回到厨房,我已是心力交瘁,望着空空如也的饭桌,我叹了口气,懒懒地坐在椅子上,脑袋向一侧耷拉着。
我看见小二横着向我走来,手里还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大碗。
我扳直脑袋,小二就竖着站在我面前了。只见他捧着碗,一脸歉意道:“今天真是对不住,让你受委屈了,这碗牛肉面算我向你赔罪。”
一听到“牛肉面”三字,我整个人瞬间就来了精神,一骨碌跳起来,头凑到大碗上方,只见片片经络分明的棕色牛肉层层叠叠地铺在一整排碧油油的青菜上,下边白花花滑溜溜的面条若隐若现。
我使劲的吞了下口水,目光却没有移开,忍住冲动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牛肉面?”
小二把碗放在饭桌上,笑道:“是小姜说的,他说你爱吃牛肉。”
杨和光记得我爱吃牛肉?他记得我爱吃牛肉!
“真的是他说的?”我抓着小二的袖子使劲摇手,难以置信地问道。
“是啊,有什么问题吗?”小二使劲地抽出袖子,一脸困惑道。
我强压下脸上的兴奋,转而道:“我受了这么大委屈,你一碗面就想打发我啦?”
我刻意把“一”字咬得很重。
小二忙站起身道:“锅里还有,还有,我这就给你盛去!”
小二的手艺没有牛肉面大叔的好,但是,我吃得津津有味,而且心情似乎比吃牛肉面大叔的面时还要好。
喝完最后一口汤,我搁下碗,满足地抹了抹嘴。
“真的这么好吃吗?”坐在对面的小二疑惑道。
我使劲地点了头,道:“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牛肉面!”
小二嗤笑一声道:“那是你饿过头了,吃什么都觉得是最好吃的。”
我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