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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同是天涯逃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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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我感到心情极为舒畅的是,自从上了顺风船,竟然一路再无风波,除了江乘风在陈留下了船,其他人包括我都顺顺当当地到了东京。
下了船,邱树问我要去哪里。我本来想回答他要去有男人的地方,又觉得这话不妥,为什么不妥呢?因为现在我呆的地方不就全是男人吗。那我又不好说要去有绝世好男人的地方,言下之意不就是他们都不是好男人吗?想来想去,我说了个最为保险的答案:瞎逛。
“听船长说你好像要找一个重要的人,这会儿怎么变成瞎逛了?”邱树身后的小周忽然发话道。
“我第一次来东京,人生地不熟的,当然是要四处逛逛,大概了解一下,才好找人。”我的回答非常之真挚,非常之诚实,虽然,好像,这话听在我和别人的耳朵里是不一样的意思。
“姜姑娘,我和小庄小周在东京呆了也有五六年,对这儿熟,不如,你告诉我们,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多大年纪,是男是女,或许我们知道,或者我们可以帮你一起找。”邱树很是热情。
我也想知道他叫什么,多大年纪,是男是女,呃,最后一个不用了。
“这个……”我面露为难的神色,支吾着。
“姜姑娘想必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我也不再追问。”邱树用一种我能理解的语气说,虽然我不明白他怎么会理解。
“那……不如这样,我和小庄小周都是在望江楼干活的,姜姑娘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就来望江楼找我们。”邱树说这话时似乎十分兴奋,就好像他这么说了我一定会去找他们。
“好啊。”我说道,“不过,望江楼是什么地方?”
“望江楼是东京城最大的酒楼,所有的东京人都知道,到时候你随便找个人问就能找到了。”邱树说这话时很自豪的样子,就好像望江楼是他开的一样。
我很礼貌地应了一声,很礼貌地跟他们告别,很有礼貌地开始闲逛。
东京不愧是京城,果然很大很热闹,我想,既然地方到了,找绝世好男人也不急在一时半会儿,不如先好好玩一玩。
市肆有很多东西,但也不外乎胭脂水粉、珠玉宝石、泥塑木偶,还有……赝品书画。这些我在杭州、淮安见过不少,实在没什么看头。胭脂摊、首饰摊的老板一个劲儿地招呼我,我总是站在摊前盯了半天然后走人,留下摊主在身后叨咕,怨怪我只看不买。我就奇了怪了,刚刚他们明明说的是“姑娘,看看吧”,我不忍心拒绝那些慈眉善目才照做的。想叫人买么就要说“姑娘,买买吧”。唉,怎么京城做生意的就这么口是心非呢!想我在牛村的时候,那些卖蔬菜鱼肉的大叔大婶都是这么喊的:“新鲜的货嘞,今早刚到,快来买哟!”
我摇着头快步走开,正想着接下来要去哪儿玩,鼻端忽然钻入一股香气,勾引得肚子也开始不安分。我抬头,发现日头正盛,差不多到了正午,也该吃饭了。我环顾四周,看见左边有一座两层楼的富丽堂皇的饭馆,门口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本馆新菜翡翠牛肉羹,首日半价,每碗仅五两银子”,右边有一家小小的露天面摊,墙上挂着价牌,上书“牛肉面十文钱一碗”。
我左看看,右看看,双脚却始终未挪动一寸。我觉得,脑袋再这么转下去,我就该晕了。但是,脑袋还在转。怎么办怎么办,我的眼光停在“首日半价”四字上,心里念着,今天不去,明天就要两倍的价了。目光移到“五两银子”,心里又一个劲的说不,吃一顿,身上的钱就该去一半了。脑袋再次向右转,目光紧跟着定在“十文钱”上。
我眼一闭,牙一咬,毅然决然地转身,进了两层楼的饭馆。
“啪”的一声,我把银子拍在柜台上。
掌柜的抬头,懒散的目光瞬间因为我眼中的威严凝聚了起来。
“客官,您要什么?”
“我,要,”我停顿着地说道,“把银子,换成,铜板。”
刚凝聚的眼神瞬间又涣散开去。
“你等着,我去称一下。”掌柜的说完,懒懒地转身掀开帷幕。身后传来一阵笑声,我忍着,坚决不回头。
走出饭馆,我觉得阳光非常的灿烂。手捧半贯钱,我笑眯眯地走向对面的面摊。
“大叔,你的牛肉面实在是太好吃了!面条又滑又有嚼劲,牛肉又嫩又香。”我边低头吸溜着面条,边由衷地赞叹道。
“姑娘你慢点吃,瞧你,边吃边说话,小心别噎着。”大叔的声音从碗底后面传来。
我刚想说不会,正吸气,一根面条就直直地游入了我的咽喉。
“咳咳……”我放下碗,大咳起来。
“哎呦,怎么刚说完你就真噎着了。来来,喝点茶。”说着,大叔端着一个碗走了过来。
我喝着茶,大叔在后面为我顺着背,一股温热的力道一直从后背传到我的小心脏,不知不觉中,我的眼睛就红了起来。
“哎哟,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咳得太厉害,把眼泪给咳出来啦?”大叔收了手,站到我旁边,俯下身子,关切地问道。
我看着他满是大胡子的方脸,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哽咽着说道:“大叔的面有娘亲的味道……大叔的手像娘亲的手……大叔的语气也像娘亲的……”
大叔忙拿手给我揩眼泪,柔声说道:“哎哟,好孩子,这么小就没了娘,真是可怜哟。快别哭了,大叔请你再吃一碗面。”
听到前一句,我是又感动又尴尬,听到后一句,我只有感动,感动到眼泪也止住了。
第二碗面不但免费,而且牛肉也特别多。我吃完,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巴,站起身来,真心实意地说道:“大叔,以后我一定带朋友再来你这儿,你的面绝对比对面的那什么牛肉羹好吃!”
大叔正收拾着前面的桌子,一听我这话便笑开了,抬头问道:“对面的菜你吃过?”
我摇头,说道:“不用吃也知道。”
大叔捧着碗筷走到我的桌前,放下手中的东西,在我对面坐下,说道:“你这孩子倒是有趣,在两家之间犹豫了好半天,最后进了金满楼,却是换了零钱来我这儿吃面。”
“大叔你……你都看见啦……”我的脸有些红。
“是啊,现在像你这样不会嫌贫爱富的姑娘不多啦。”大叔由衷地感慨道。
虽然总觉得“嫌贫爱富”不是这么用的,但我还是很受用。
“你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是个贤妻良母,眼光好,而且会过日子。一定会有个好男人疼你爱你的。”
虽然隐约感觉到他对我的夸奖是因为我喜欢他的面,而且省了钱,但我仍然觉得非常受用,尤其是最后一句。
我仰头,眉眼、嘴角都笑成了月牙。
在热闹而冷漠的东京遇到这样一个温柔善良、淳朴真诚的人让我感到心情甚好,我瞎走着,不知不觉竟发觉人越来越少。我抬眼看去,前方是一片整齐古朴的民居,纵横交错的胡同十分狭窄,只容一人通过。我瞬间玩心大起,想着如果像这样七弯八拐的走,不知道最后能不能走出来。
我难抑兴奋,蹦蹦跳跳地走进了迷宫。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我开始有些泄气,因为我已经走进过六个死胡同。
现在,我就快退回到岔路口,想着方才的另一条岔道,如果那条还是死的,那么我就只有再退回去,找前一个岔路。
我正低头盯着石子路,慢悠悠地向前走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到近,由弱到强。我抬头,正对上一张十六七岁的少年脸。他涨红了脸,喘着粗气吼了声“让开!”。
我首先是震惊,接着是愤怒。这么窄一条道,你叫我让,让哪去啊!我又不会飞!
我不说话,两眼泛着火光,直烧他的眼睛。没想到他对此不为所动,反而勾了下右唇角,伸出右手推我左肩,硬将我的身子扳成侧面,背贴在墙上。
这样……也可以?
少年趾高气扬地看着我,侧着身子,正对着我通过小道。
只是一瞬间,他瘦削的下巴经过我的正对面,略微凸起的喉结清晰地擦过我的目光,我不由得咽了一下口水。怎么这人浑身上下都透着傲气,就连微微上扬的下巴连着脖颈都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
还未回神,我的左手便被用力一扯,身体不由得跟了上去。
这人……这人居然拉着我跑!
“喂!你干嘛呀!”我怒吼道。
“怕你留在那儿泄露我的行踪。”前面传来淡淡的语气。
我惊诧,他跑得这么急,讲话居然都不喘!
忽然,我想到一件很严重的事。我用力拽了一下他的手,迫使他减缓了速度。
他回头,怒目而视,说道:“干什么!”
“这条是……死胡同。”我竟然被他瞪得矮了半截,说话竟也像蚊子叫。
“你不早说!”他终于停了下来。
我刚想回他一句“你又没问我”,他却再次单手扳过我的肩膀,让我转身。
肩膀擦过石墙,一阵疼痛袭来,我正想破口大骂,他又抢先了:“你带我跑,要是被抓了,你也活不了。”
我是真的被吓到了,才会乖乖听他的话,带他跑回岔路口,又跑进另一条岔路。我在心里默念: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土地爷爷,请保佑这条胡同是活的吧,只有它活了我才能活。
也许各路神佛真的听到了我的祈求,竟然让我一路跑出了迷宫!
跑出最后一个路口,我停下来大口喘着气。我发誓,我这辈子从没有跑得这么疯狂过,就是当年抢了小虎子手里的糖葫芦我也没这么跑过。
“不行,还得再跑一段,他们会封了这片民居。”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人扯着左手又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原来,一路上,我都是拉着他的手跑的!天啊,这算什么呀,一会儿他拉着我的手跑,一会儿我拉着他的手跑,现在又是他拉着我的手跑!头一回跟除了爹爹以外的男人拉手竟然只是为了逃跑!
我还在哀叹自己的遭遇,却一头撞上了一堵墙,不对,怎么会有这么软的墙呢?我抬头,却再次对上那个傲气的下巴。我一下子弹开,右手食指指着他道:“你怎么停下来也不说一声!”
他不说话,视线却往他的右下方滑去。我也好奇地移下目光,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居然是我,死抓着他的手不放……
我像被烫着了一般,猛地甩开手,目光一不小心对上他的,忙匆匆撇开,却发现自己此刻正置身树林。
这片树林十分浓密,午后的阳光透过叶间的缝隙,斑驳地在地上洒下点点光斑。
“真美。”我喃喃自语。
“是很美。”身旁的声音里没有了方才的骄傲,而是充满了真心的赞叹。
我扭头,看见他被阳光雕琢得棱角分明的侧脸,微眯的眼睛,轻颤的睫毛,笔挺的鼻子,微启的嘴唇,这一切组合在一起,竟是那么的柔和,毫无锋芒。我呆望着,竟有种喝醉的感觉。
少年转过头,目光落在我的脸上。
我慌忙低下头,刚才我的表情一定蠢呆了……
不料他却像是什么也没有看到,自顾自得开口道:“方才多谢姑娘出手相救。”
我暗想,我那是为了救自己,是你说的被抓了我也活不了。想到这,我抬起头问他:“你为什么要逃?有人追杀你吗?”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我在逃婚。”
我忽然有种他乡遇故知的感觉,大笑着说:“太好了!”
他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问道:“好什么?”
“因为,”我笑得非常开心,“我也是逃婚出来的。”
这么一来,他也仰头大笑起来。
“可是,你不想成婚就会被杀吗?”我歪头问道。
我的问题噎住了他的笑声。
“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头,又是一脸莫名其妙。
“你不是说,被抓了就活不了了吗?”我一脸天真。
他忍不住,再次大笑。
“只有你会相信这种话……”他连牙齿都在笑,“你知道吗,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我逃我的,关你什么事呢。”
这一次我却没有恼火。我看着他大笑的样子,真的很像……我,那种得逞的得意,放肆的表达。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为什么有时候觉得他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霸气,有时候觉得他小小年纪却养成了一份从容淡定、谨慎防备,有时候却又像孩子那样纯真自然、调皮快乐。
“你究竟是谁呢?”我想着,竟然问了出来,其实我下一句想问哪一个才是你,但是他先回答了。
“我叫杨和光。”
“杨和光……”我重复了一遍,笑着说道,“这名字有意思。”
他眼光一紧,问道:“何以见得?”
“去掉中间一字,不就是阳光吗?”我说道,“不过,更妙的是另一种意思。”
他眼色加深,语气有些紧张:“是什么?”
我已经习惯了他的瞬间变换,也就没有在意他的变化,兀自说道:“和光,和光同尘,就是不露锋芒,与世无争。”
杨和光眼睛瞬间亮了起来,露出一个若有似无的微笑。
“那你叫什么?”他忽然问道。
“我叫姜尔。”我笑答。
“是江河的江吗?”他又问。
我摇了摇头,说道:“是生姜的姜。”
他说道:“刚才听你讲解我的名字,我还以为你至少也会说姜尚呢。”
“那又怎样,姜尚是个死了一千年的人,可生姜却世世代代存在,家家户户可见。”我不服道,“要我选啊,我宁愿安安静静、开开心心地做一只生姜,躺在每家每户的灶台上,也不要像姜子牙那样风光一世,只活在别人的心里。”
“可是,是人就只能活一世,而且,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姜尚那样风光一世,有的人死后连活在别人心里的机会都没有。”他说这话时表情很认真,却也流露出一丝无奈和心酸。
“所以啊,”不知为什么,我见不得他这样的神情,故作轻松地说道,“我每晚都跟周公说,我要做生姜。”
“为什么要跟周公说?”他的注意力似乎被我转移过来了。
“庄周梦蝶,姜尔梦姜。”我头疼地说道,“到底是姜尔梦见自己变成了姜呢,还是姜梦见自己变成了姜尔呢?”
果然,他听了这话,再一次大笑起来。很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见,我却总是很想他笑,想惹他笑,想他一直笑下去。
忽然,一个念头闪现,我脱口而出:
“你喜欢什么颜色?”
他没有像江乘风那样打量我,也没有露出诧异的表情,仿佛我问的是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虽然这个问题确实很平常。
“没有特别喜欢或是不喜欢。”
“那红色呢?红色你喜欢吗?”
“算是喜欢吧。”
“那你喜欢什么肉?牛肉?猪肉?羊肉?牛肉?鸡肉?鸭肉?牛肉?鱼肉?蟹肉?”
“……牛肉吧。”
“那,如果事业爱情难两全,你会选择哪一样?”
这一次他沉默了。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忽然低低地开口道:“如果有这么一个人,她爱我够深,我爱她够深,那么,我会为她,放弃天下。”
我深深凝望着他,我觉得,全天下的阳光也没有一个杨和光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