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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是不是每一场旅行的开端都不那么美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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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姑娘,您是在说笑吧。东京跟这儿差了一千八百多公里,您就是快马加鞭不分昼夜,那也得连着十五个时辰,跑死九匹马。就算老朽的马是神马,老朽是神人,那也达不到姑娘的要求。”
我掐指一算,好像真的不行,便问车夫:“那我怎么才能去东京呢?”
车夫笑容满面,无比热情地与我讲解起来:“您可以先去杭州,然后乘船过润州扬州至淮安,再转船,沿汴河一路向西北而行,便可直达东京。”
“可是为什么都要走水路呢?”我疑惑道。
车夫听了我的疑问,心情愈发激动:“当然,如果您喜欢走陆路,那也是没有问题的。您可以依次经过杭州、江宁府、寿州、陈留,最后到达东京。如果您既喜欢水路又喜欢陆路,那么您可以沿江南河、汴河,一会儿水路,一一会儿陆路,一会儿水路,一会儿……”
“停停停停停!”我及时制止了他的无限循环,尽量摆出一张受用而耐心的笑脸,“那请问,怎么样才是最快的呢?”
车夫更加兴奋,整个身子都转向了我,得意地说道:“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姑娘若是走水路,且不在途中滞留,那么算上关检休憩换船的时间,大概二十天可以到;若是坐马车,投宿换马换车就要多些时间,得一个月;要是骑马,半个月就够,不过前提是有马,而且会骑马;如果您途中要四处游玩……”
我有些怒了:“别说了!再说下去天就亮了!我说你直接告诉我走水路不就成了,干嘛啰啰嗦嗦地讲一大堆!”
车夫一脸无辜地说:“我是告诉你走水路啦,是你自己问我为什么要走水路。”
我欲哭无泪,瘪了瘪嘴,最终艰难地吐出两个字:“走……吧……”
年轻帅气、有钱有地位的绝世好男人啊,你一定要在东京乖乖地等我,一定要喜欢牛肉,喜欢红色,喜欢爱情故事,不准移情,不准成婚,不准……私奔。我默念着,百无聊赖。
现在有点后悔听爹爹的话,睡了整整两天两夜,搞得现在睡不着又没事做。我叹了口气,一手拍在旁边的包袱上。诶,对了,检查包袱!
于是,我把瓷油灯凑近包裹,把东西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三套新衣服,一套白底红花,一套黄底红花,一套淡粉色,对此我感到十分满意,爹爹的眼光还不错。往下翻,是一个严实的油纸包,隐隐散发着面粉和牛肉的香味,看厚度,大概有十五个,我对此深感满意。再往下,我想,就该是最最重要的钱了。我伸手探去,却只摸到一堆冰凉的碎石子。
心里一惊,我把包袱整个儿倒出来,亮锃锃的碎石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座。
“停车——”我大吼。
车夫和马都被惊到了,因为当我拉开车帘时,车夫正紧拉缰绳,一脸紧张地望向我,而那匹马蹄子踉跄着,从口鼻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似乎是在……喘气。
我的吼声竟有这么大功力?疑问刚起,车夫却提醒了我正事。
“姑娘有什么事?”
我幡然醒悟,一把抓起身边的“碎石子”,递给车夫,问他:“这是什么?”
车夫虚着眼打量一番,最后用鉴定完毕的语气跟我说:“此乃碎银。”
碎银?我想书里画的银锭子是银子,那碎银子就是被碾碎的银锭子,原来这不是石子儿,还好还好。我刚拿起手拍了下胸口,却想起一件更重要的事。
“那那……这些有一百两吗?”我用急切而期待的目光望着他。
“姑娘您又在说笑了。一百两银子跟个刚出生的娃儿一样重,您觉得您手里的钱有婴儿重吗?”说完,车夫还不忘用鄙视的眼光瞥了眼我的右手。
我抖着手,抖着嘴唇,把碎银子塞到他手里,问:“那你掂掂,这些……这些有多少两……”
车夫上下晃了晃手,以极确定的语气说道:“不出十两。”
说完,又把碎银小心翼翼地塞回我那只颤抖得愈发厉害的手。
好你个姜若谷,我在心里骂道,竟然跟我玩儿阴的。我还以为你真那么好心,被我敲诈了还为我着想。脑中浮现出他那张真挚无比慈爱无敌的脸,回想起他同样真挚无比慈爱无敌的话语:
“包袱啊,包袱我放在马车里了。你想啊,你带着包袱跑多不方便。你要的东西爹爹都给你准备好了,你放一万个心,只管跑,到了林子,上了车,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无缺。”
我愤恨地捶胸,捶出两个字:“回头。”
车夫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又抬头望天,幽幽地说:“天快亮了啊。”
我心口那团愈燃愈旺的怒火瞬间冲出口:“姜——若——谷——”
接着,我听见马蹄乱踩的声音,鸟惊飞的声音,还有……车夫跌倒的声音。
怪不得,怪不得他要我走那么远的路,还是一条泥泞坎坷带上下坡的路!天要亮了,回去岂不是铁定被抓!臭爹爹,居然说什么远点不容易被发现。骗人!骗人!
车夫从地上爬起,两手攀上车座,伸出半个脑袋,怯怯地问:“姑……姑娘,还回头不?”
我扯着衣襟,极不情愿地说:“继——续——走——吧——”
此刻我终于明白饱读诗书的爹爹当年为何会落榜,因为人品太差。我对着手中的碎银发誓,我一定要找个有钱而且说话算话,说给多少就绝不少一文的绝世好男人,将来我的聘礼,一文钱都不给爹爹。
这么一想,心情便好了许多。
一缕日光从车帘的缝隙里钻进来,我灭了油灯,准备将东西放回包袱,刚抖开包袱,却发现上面密密麻麻的写了字。
我一把扯开车帘,那些字便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只消一眼,我那刚压下去的火气便噌的又爬了上来。
没错,这颜筋柳骨,这行云流水,可不就是我那深明大义的爹爹的亲笔吗……我龇牙,瞪大眼睛看他厚着脸皮究竟给我留了什么字:
爱女小尔:
当你看到这些字时,你的表情一定是想把它们吞了。原谅爹爹给你的银子打了折扣,在这里,爹爹要向你解释这件事。第一,爹爹给了你碎银而不是银锭子,这是为了让你出门在外不那么惹眼,要知道白花花的整锭的银子容易招贼、招绑架。第二,爹爹只给了你十两,原因有三:首先,爹爹知你根本不懂一百两银子是多少,要真给了你一百两,爹爹跟娘就没钱买米了,那么爹爹帮你逃走的事就会被发现;其次,爹爹知你不懂一百两银子有多重,你要是真带了,一定会像十六年前爹爹抱你时那样活活累趴下;最后,带着一百两银子容易招贼、招绑架。解释完毕,祝小尔旅途愉快。
亲爹爹泣上
读完,我几乎气绝。为什么,为什么他讲的话这么的……在理……
我哀嚎,为何我没有遗传爹爹的精明狡诈,为何我从小就对某些非常重要的概念没有概念,比如成亲,比如钱,比如重量……
我把碎银塞回包袱,再把包袱塞到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漂亮的新衣,使劲地嗅着香喷喷的烙饼,以此安慰自己那颗刚刚经历惊涛骇浪、被伤得百孔千疮的小心脏。
天哪!是不是每一场旅行的开端都不那么美好?
天回我一声惊雷。
这个……算是同意吗……
我想它是同意的,因为接下来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阻挡了我奔向风花雪月的步伐。
我呆站在屋檐下,满心伤痛地望着越来越欢快的雨柱。
刚才车夫说,雨太大,淋得马浑身湿透,还睁不开眼,马兄一个不高兴,一个不小心,发了怒,就会乱冲乱撞,撞倒路上的人,颠坏车里的人……
于是我们找了家旅店。
店小二问:“客官,你是打尖儿还是住店?”
车夫回答:“都要。”
小二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地说:“您的意思是先吃饭,再住店是吧?”
车夫用孺子可教也的眼光望着小二。
小二极热情地抹了把身边的桌子,向我们做了个请的动作,满面堆笑道:“二位请。”
车夫却抛给他一个孺子不可教也的目光,伸手指向门外。小二的脑袋顺着他的手指转了过去。
“看见没?你的客人是那匹马。”车夫以谆谆教导的语气说道,“把它带到马厩,喂饱了,让它躲雨休息,还有,我的车也要住店。”
原来是这么个打尖住店……
至于我为什么会站在屋檐下躲雨,原因很简单,店小二说了,进了店,便要付一匹马、一辆车和两个人的钱。我摸了把碎银子,以极潇洒的姿态走出了门。车夫呢?他付他的钱,坐在店里喝茶。
结果,在屋檐下躲雨的人还不少,大概是因为这场雨落得性急了些,一般人都没有做预备工作。
人多的结果就是,左边一个胖大叔挨着我的左肩,右边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挤着我的右手臂。两相权衡,我往右挪了挪。然而……然而胖大叔像是粘上我了,仍挨着我的左肩。
我忍耐,再往右。又粘过来,我再忍,再往右。还粘,我心想,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让你最后一次,如果你还粘,我就……结果,我刚往右挪,那个男孩子就哎呦一声跌坐在地上。
我满心内疚,俯身,伸手欲扶他,包袱就顺着手臂滑了下来。那孩子眼珠一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我的包袱扒走,转身就跑。
我大喊一声:“我的钱!抓贼啊!”,喊完便不顾外边的滂沱大雨,一头冲了出去。这孩子,跑起来那叫一个风速。我又喊“站住!”,忽然想到他怎么可能听我的话真的站住,便闭了口,把力气留给双脚。但是,我使了全力跑,他的身影还是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我终于承认自己跑不过他,想起我的三套新衣、十五张牛肉烙饼和十两银子,虽然那钱又少又难看,可好歹是钱……我的鼻子隐隐出现酸意。又想到自己被人抢了包袱,却没有一个人帮我追贼,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啊。我彻底绝望,一屁股坐到地上,望着那个即将消失的绿色身影,模糊了双眼。就在这时,一个白影从我左侧一闪而过,似乎是朝着那个小贼跑去的方向。
我停止啜泣,用力揉眼,却再也找寻不见那抹白影。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娘亲呀,我怎么这么惨,先遇贼,后遇鬼,还是个白衣女鬼,还是在白天……转念一想,这该不会就是现世报吧,记得小时候娘亲跟我说,鬼专找做坏事的人。那小孩刚抢了人钱,就被鬼找上,那鬼不会吃了他吧,他还那么小……
就在我陷入乱七八糟的猜测和隐隐约约的担心之时,白影回来了。
我看见原路返回的白影,吓得把头埋在膝盖中间,双手抱膝,颤巍巍地说:“女鬼饶命……我……我……我从不干坏事……除……除了这回……可……可……可我不是故意离家出走的……我……我……我……”
“喂!”一个大掌落在我左肩。
“啊——”我吓得跳起来,跟“女鬼”面对面站着。
不对啊,这是个男的,还是个很……美艳的男的,而且刚才落在我肩上的掌是热的,鬼怎么会是热的呢……我的目光沿着他的脸向下扫去,却发现他一手正拎着我的包袱。
瞬间醒悟过来,他是帮我追贼呢。一定是刚刚泪眼婆娑,再加上雨下得大,他跑得快,我才会把他当成女鬼……一想起刚才自己在他面前的胡话,我不禁红了脸低下头去,他却发出这只是个笑话的大笑声。
“喏,你的包袱。”笑声停了,一只挂着包袱的纤长手臂出现在我眼下。
我迷迷糊糊地抬头,隔着雨帘,望着他的桃花眼、樱桃唇、凝脂面,呆了。
又帅,又有正义感,而且身手不凡……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就这么傻傻地问了出来。
他好奇地打量了我一番,继而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衣服。
雨泼冷了我的兴奋。
“那你最喜欢什么肉?”我不放弃地抬头又问。
他缓缓开口:“鱼肉。”
雨浇灭了我的幻想。
“那你觉得是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我抱了最后一点不甘心。
“男人当以事业为重。”这次他回答得干脆。
雨淹死了我的希望。
“姑娘真是个……特别的人。”他斟酌着词句说。
“我姓姜。”我愣愣地说。这句话是我在家睡觉那两天设想的自我介绍,本想在遇到那个人时这么说,没想到竟然遭到这么大的打击。也许是打击太大了,这句在心里被讲了无数遍的话竟脱口而出。
“我也姓江。”他似乎已经习惯了我的说话方式,微笑着说道。
“哦。”我垂头丧气,转身就要走。
“姜姑娘,你的包袱!”身后有人喊道。
我一拍脑袋,怎么把这个给忘了!话说刚才我们的对话似乎是在他保持僵着手拎着包袱的姿势下进行的……
我不回头,向后伸手,碰到包袱了,我拉。咦?拉不动?怎么好像被勾住了……
我回头,却发现他正与我扯着包袱。
我一脸疑惑地望向他。
他脸上挂着摄人心魄的笑意,淡淡开口:“不瞒姜姑娘,江某的包袱也……被偷了。”
我心想,这话说得奇怪,我的包袱不是追回来了吗,他怎么说“也”?等等,他说他的包袱被偷?他都能把人家的包袱追回来,怎么自己的包袱会被偷?
我的表情更加疑惑了。
“在下的意思是,我现在身无分文……”
你身无分文与我何干?我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都在疑惑。
“虽说见义勇为,理当不求回报,但是……”
难道说,他想……
“看姜姑娘刚才包袱被偷紧张的样子,一定知道钱的重要性,所以……”
我的眼角微不可见地抽搐了一下,这人原来……
“在下实在是万不得已……”
方才知道他喜欢的是白色跟鱼肉,看重的是事业,我的心里满是失望,现在听着他的话,我实在是满心的……不齿。
我重重地叹了口气,一把夺过包袱,从里面掏出三粒碎银,塞到他手里。
他似乎有些惊讶。
“江公子,我谢谢你的见义勇为,虽然算不上涌泉相报,我现在也还了你的恩,所以你我两清。后会无期!”我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甩了袖子往旅店走。
后来,我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我刚刚跟那个江公子一直在雨里。更严重的是,现在我浑身上下已经被淋得通透了不止一次。还要严重的是,包袱整个湿了,这意味着,三套新衣都湿了,烙饼全泡汤了,包袱底的墨迹化开,染黑了碎银,那么方才抓过银子的我的手还有塞了银子的江公子的手……最最严重是,我进了旅店,要了房间,洗了澡,连带着身上的,烘了四套湿衣服,吃了一顿饭,买了一块新布做包裹,于是银子……
我果断认定,这场旅行的开端糟糟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