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葭陌

1、指腹为婚，你从是不从

　　“我亲亲爱爱的娘诶，我不要嫁给那个宰牛的，求你了……”我声泪俱下。
　　我那亲亲爱爱的娘正禹步而坐，手捧一碟花生，娴熟地剥开一个，将粉嫩嫩的果肉丢进嘴里，然后极享受地嚼了起来。但是重点在于，她对我的哀求，置若罔闻。
　　果断转移目标，我手脚并用，爬到爹爹腿上。
　　“我深明大义的爹爹，我不要嫁给那个宰牛的，求你了……”我哭天抢地。
　　爹爹手捧《李义山诗集》，正看得不亦乐乎。我抬起头，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哀怨地望着他，然而他那如夜明珠般的眼珠子却始终光芒万丈的照耀着他的书。我不死心地继续望，他却突然口中喊着“好！”，用力拍大腿。不对，他拍的不是他的大腿，因为那上面此刻覆盖着的是我的背……
　　我强忍住那一股从背上一直传到小心脏的疼痛，缓缓地从他腿上爬下来，口中呢喃着：“李商隐又不是说书的，你怎么能这反映……”直到我面如死灰地捂着背部一瘸一拐地回到闺房，我才反应过来，爹爹刚刚莫不是故意的吧，他他他……简直是……惨无人道！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我一见着我那亲爱的亲爹亲娘就跟他们“商量”退婚的事，但是他们竟像得道高人般，对我的哀求哭闹威胁逼迫无动于衷。天啊，这是为什么？平常我只要对他们稍微撒个娇，晃个手臂，搂个脖子，亲个脸颊，我就是要八条街外的小虎子胖子嘴里的糖葫芦他们也会立马奔去，在他那晶莹剔透的口水流到那红彤彤亮晶晶的山楂果子上之前把它给抢来，为什么对这桩婚事他们就这么执着呢？
　　我这么说，你们一定会觉得我亲爱的爹妈不顾亲生女儿的幸福，一厢情愿的要把我塞给一个屠夫。不过，实际上，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心虚，因为这事儿不能全怪他们。真的，说来话长，事情要回溯到我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
　　那时爹爹是落榜书生，娘亲是从大户人家出来与爹爹私奔的。他们逃到这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牛村时，已经筋疲力尽，差点儿没在村口昏过去，是村长好心收留了她们。那时村长的妻子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儿子，为了报答他们一家的救命之恩，爹爹指着娘尚平坦的肚子说，我若是个男孩，便给村长当义子，给他们家儿子当义弟，我若是个女孩，就嫁给他儿子当媳妇儿。
　　于是，指腹为婚就这么出现了。
　　于是，青梅竹马就这么诞生了。
　　我的记性不好，真不好，我从来就没搞懂成亲是什么东西。
　　五岁时，爹娘问我，长大了给大力哥做新娘子好不好，我想起隔壁的桂姐姐出嫁时穿的那一身大红衣裳，就咧着嘴笑呵呵地说好。因为我最喜欢大红色。
　　八岁时，村长问我，以后给他当儿媳妇儿好不好，我歪着脑袋问他我有什么好处，他说可以在他家白吃白住。我想起他们家香喷喷的红烩牛肉，咽了口口水，一个劲儿的点头。
　　十二岁时，大力哥红着脸问我，再过几年就嫁给他好不好，我问他嫁给他做什么，他又红着脸说嫁给他就和他睡一张床。我想起大冬天的时候爹爹说我背一首诗，他就给我暖一晚上的被褥，我偷笑，这么说以后会有人免费给我暖被褥了。于是我傻乐傻乐地跟他说好啊好啊。
　　类似的，我被人骗了好几回，所以说，这事儿不能全怪我爹娘，还得怪桂姐姐、牛村长一家……虽然桂姐姐说不是他们骗人，是我太天真……
　　长大后，很奇怪的，再没有人跟我提起这事，而我也一直记性不好，真的，我早忘了我从前说的那些要嫁给他的话。直到三天前，村长拉了头牛来我家提亲，那头牛长得那叫一个壮实，角上还套着俩大红花。我躲在门后听他们讲话，听完我就傻了，他们要我嫁人。我已经十六岁零四个月了，远的我看了司马相如卓文君、崔莺莺张生，近的听了我亲爹亲娘私奔，于是我立志要谈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
　　只是，只是我的榜样爹爹和娘亲怎就不理解呢？偏说我闹小孩子脾气，说我从小是很喜欢大力哥的，说我其实是很想嫁给他的……唉，看来他们这儿是说不通了，只有从另外一方下手。
　　于是我去了牛家，但是回来我就后悔了。晚上我把头闷在被子里，脑海中浮现出下午大力哥那张小媳妇似的红脸蛋。
　　“大力哥，你想不想娶我？”
　　他低头不回答。
　　我大喜过望：“你不想娶我对不对？”
　　“不是，我……”大力哥搓着手指，道，“女孩子家的，怎么能问得这么直白……”
　　“那你到底想不想娶我？”我怒了。
　　他呼吸急促，缓缓抬头，半天憋出来一个字：“想……”
　　我望着他绯红的脸颊，心在一瞬间掉入了冰冷的万丈深渊。
　　“随便你。”我眼角抽搐着，甩下这么一句话，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耳朵，我会对你好的！”身后却传来大力哥激动不已的带着颤音的呼喊。
　　于是我的眼角和嘴角一起抽搐。其实大力哥长得挺好看的，只比我爹差了那么一点。只是，他那柔柔弱弱的样子，实在是看得我浑身起毛。
　　当晚做噩梦了。
　　“你从是不从？”村长拖着满满一盘牛肉，指着我问。
　　“不从！”我大义凛然。
　　“那么，”村长收回指着我的手，用食指和大拇指夹了一片鲜嫩的牛肉塞进嘴里，边嚼边说，“我把它吃光，把全村的牛肉都吃光！”
　　村长狞笑着，把整盘牛肉倒进嘴里。
　　“不要——”我喊着想要上前阻止，却发现自己手脚无法动弹。
　　忽然，村长不见了，另外一个模糊的身影从远处向我走来。走近了，我使劲地眯眼睛，终于看清楚，来人是我那亲爱的娘亲。
　　“你从是不从？”娘亲说出了和村长方才说的一样的话。
　　我的答案自然不变。
　　“从今往后，你便再没有红色衣裳穿！”娘亲忽然从身后取出一件我最爱的红衣，在我面前用力一扯，衣服便被活活撕成两半。
　　我大哭，却没有眼泪。
　　接着，爹爹出现了。同样的对话后，他一手拿起我的《莺莺传》，一手拿着火折子，就要烧书。
　　“我从，我从……”我声嘶力竭。
　　接着画面转变，我躺在一张床上，大红被子，大红幔帐。大力正卷着被子躺在我右边，我低头看自己，只穿着薄薄的睡袍，冷得直打哆嗦。突然，大力哥伸腿，重重压在我的胸口。
　　“咳咳……”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拿手用力扫着胸口。
　　一阵噼里啪啦，我睁眼坐起，发现那本《莺莺传》还有其他的书被我扫到了地上，扭头看见那件大红衣裳正安安稳稳地呆在床头，不禁轻呼一口气。
　　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我看向桌子上那支将燃尽的蜡烛，又侧头看了眼漏刻，估摸着四更已过，如果逃跑，这是最好的时间。我最喜“闻斯行之”，况且事到如今，悔婚的途径只有一条，那就是逃婚。于是，我挑灯夜书，言辞恳切，感情真挚。
　　元祐七年某夏夜，姜尔未持分文，离家出走。
　　我是在走出十里后才想起来身上没有钱这件事的，这真的不能怪我，当时我脑子里的想法就是，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然后牵走一个又帅又有钱又宠我的绝世好男人，给我买红衣裳、红烩牛肉，还有好多好多讲爱情故事的书，头一回无经验外加心情异常激动的后果就是把最最重要的钱给忘了。如今真是进退两难，回去吧，万一被发现了，再想出逃可就难了，而且……走的时候满心都是美好未来，忘记了自己走的是夜路，经过的地方有树林、荒地……我回头望了一眼黑漆漆的来时路，不禁打了个寒噤，真……可怕。
　　不管了，绝不能回去，我这么大一个人还怕饿死吗，一双手一个脑袋，一定可以攒足路费。我一咬牙，低头继续向前走去。
　　直到我觉得走出够远了，而且实在是困得不行，终于在一扇朱红大门前靠坐着睡了起来。
　　睡梦中我还在感叹自己留的信遣词造句堪称完美。
　　我最为得意的就是最后的落款，我坚信，爹爹娘亲看了一定会很感动的。
　　然而，天总是不遂人愿，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人摇醒了。如果早知道睁眼时看到的会是这幅景象，我发誓，我就是被活活摇死也不会睁眼。
　　爹爹、娘亲、大力哥三张脸在我眼前放大。我被吓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都跑这么远了，他们居然还找得到我……真是太可怕了！
　　我挣扎，我反抗，我叫我喊我踢我打，最终还是被爹爹扛上了肩。
　　然后，我回家了。
　　“你看看你留的这是什么信？你爹爹饱读诗书，这些年来也教了你不少书法绘画、诗词歌赋，你怎么能写出这么没水准的信呢？”娘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无奈地直摇头。
　　我很不服气，回嘴道：“谁说的，我想了好久的，这封信可以说是字字斟酌、句句到位。”
　　娘亲抛给我一个鄙视的眼神，把信纸扔给我，说：“你自己读一遍。”
　　我清了清嗓子，自信满满地读了出来：
　　父亲大人膝下：
　　小尔走了，小尔要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你可千万别骂我，我这是遗传，就像当年的母亲大人。谈成了，我就会回来，所以，请你们不要来找我，就算被你们找到了我也会再跑的。感谢你们十六年来对小尔的关心照顾，小尔只身在外，一定会好好的，绝对不会让人欺负，让人诓骗，让人拐卖，所以，你们放心吧。还有，替我告诉大力哥，他要看哪家姑娘顺眼就娶了吧，别等我了。
　　不孝女姜尔泣上
　　一口气读完，我抬头看着状似头疼的父母，一脸无辜地问道：“怎么了？到底哪里不好？”
　　娘脸上的表情益发复杂。爹爹叹了口气，安慰娘亲道：“算了，别气了，小尔未涉世事，想问题难免……自主了些。”
　　娘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你给我看好她，别让她再跑了。”
　　说完，娘亲不再看我一眼，只留给我一个越来越小的哀伤的背影。
　　“爹爹……”我轻声叫道，轻扯他的衣角。
　　爹爹不说话，绷着脸一副正在生气不理你的样子。
　　“爹爹……”我又叫道。
　　爹爹撇过头去，躲开我的骚扰。
　　“爹爹不理我的话，”我悄悄往窗口挪动，“那我就走了……”
　　“回来！”爹爹突然吼道。
　　我被惊到了，竟然就乖乖的把步子往回挪。
　　“去睡觉！”
　　“爹爹……”
　　“睡觉！”
　　“爹爹……”
　　“不睡觉哪有力气逃跑？”
　　“爹……”我突然醒悟，两眼发光，道，“爹爹，你刚刚说什么？”
　　“睡觉。”
　　“不是这句，是……”我急道，却看见爹爹眼里已经掩藏不住的笑意。
　　“难道说……爹爹你要帮小尔逃跑！”我又惊又喜。
　　“只有你这个笨蛋，离家出走都不知道带钱带包袱，信还写得这么不伦不类，我跟你娘都不笨，怎么就教出你这么个笨女儿。”爹爹颇无奈，颇不解。
　　“带钱，带包袱……”我掰着手指，抬头问道，“爹爹，还有什么离家出走必备品？钱要带多少？包袱里要装什么？你是老手，快教教我，离家出走还要注意什么？”
　　爹爹似乎对“老手”这个美誉不甚满意，在听到这个词时，嘴角微抽了一下，然而爹爹始终是爹爹，很快便忽略了这点。
　　“你好好睡上几天，养足精神，出走的东西我会给你准备好的。”
　　“哦。”我应了一声，却突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拉住爹爹，问道，“可是，爹爹为什么要帮小尔？”
　　“其实……”爹爹有些为难地说道，“爹爹也不是很喜欢那个牛大力，虽然人不错，但是他只会杀牛，大字不识一个。”
　　“那你还要我嫁他？”
　　“当年是村长一家人救了我们一家三口，这个恩情是一定要还的。其实当年我做出那个许诺后就后悔了，所以在你出生以前，我总是偷偷地求老天爷你是个男孩。”
　　我开始想象如果自己是个男孩，这十六年的生活该是怎样。
　　“不过，后来，我和你娘试着问过你，你总是说愿意嫁。我也就安心了，当年的自作主张，既然你喜欢，也不算对不起你。”
　　我听得满头大汗，原来儿时的问答竟是天大的误会。
　　“没想到你的真实心思竟然是……”
　　“那爹爹是支持我不嫁大力哥啰？”我的心情愈来愈好。
　　爹爹轻轻点头。
　　“那我们就把婚事退了吧，这样我也不用出逃啦。”我心情甚好，对自己的这个提议感到十分满意。
　　“唉……”爹爹叹了口气，十分为难地说，“这事儿大家认定了整整十六年，要是这个时候反悔，那大家一定会说我们家忘恩负义、不守承诺……”
　　“哦——”我恍然大悟，“原来爹爹是怕没面子。”
　　爹爹脸色又起了变化，半开玩笑地说道：“别的没学会，文白翻译倒是快。”
　　“爹爹为了面子，就要帮自己的亲生女儿离家出走、逃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我……”我坐在床沿，故作委屈地说道。
　　“不是你自己要逃的吗，这会儿又这么说……”
　　“是啊，我要这么说，跟娘亲说，跟牛村长说，跟大力哥说，跟……”
　　“停！”爹爹站起，走到我面前，说，“你这鬼丫头，居然还会威胁我。说吧，有什么要求？”
　　我得意地大笑，好一会儿才说：“给我准备一百两银子，一辆马车，三套新衣服，要带红色的，还有三天的干粮，我要烙饼，牛肉馅的。”
　　爹爹似乎被气到了，小胡子有往上翘的趋势。
　　我不甘示弱，开口喊道：“娘——”
　　“成交！”爹爹上前捂住我的嘴，低声答应。
　　我咯咯地笑，抓着我那清高自持的爹爹的把柄，狠狠威胁敲诈一番，可真算得上一件赏心乐事。
　　我很配合地睡，不舍昼夜、昏天黑地地睡，养精神，养精神……我自我催眠。
　　对于我和爹爹达成的协议，我总是会想到四个字：狼狈为奸。
　　我又听见娘亲在门外小声地说：“这孩子还在跟我们赌气……饿死了都不知道心疼的是做娘的。”
　　我窝在被子里自言自语：“亲爱的娘亲实在对不起，为了我的终身幸福，只有让你暂时心疼一下了，因为很快你就不会心疼我了……”
　　我想像娘亲发怒的样子，不禁瑟瑟发抖，捂紧了被子，从枕头下面取出一个包裹，小心地打开。真香啊！我一手抓一个包子，狠咬下去，左一口右一口，吃得不亦乐乎。
　　爹爹总是跟娘亲错开时间给我拿来各种好吃的，我要什么就有什么，可以说是一应俱全。就是……怕被娘亲发现，老窝在被子里吃，好像不太容易消化。
　　于是我发自肺腑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像某种动物，除了吃就是睡……但是为了美好的明天，为了一场轰轰烈烈的风花雪月，我忍了！
　　两天后，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来临了！又是一个五更天，不过这回我再无心惊胆战，而是心情大好。
　　我一脚踏上窗户，又想到一个问题，折回来问爹爹：“爹爹，你说我去哪里比较好？”
　　爹爹思考了一会儿，说道：“正所谓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去哪儿都好，只是有一个地方你最好不要去。”
　　一看见爹爹转为严肃的神色，我的好奇心就被瞬间激发了出来，我瞪大眼睛，满怀期待地问他：“是哪里？”
　　“东京。”爹爹叹了口气，神色落寞地说道，“那儿人最多，男人也最多，年轻帅气、有钱有地位的男人也最多，只是……”
　　我越发好奇，又问：“只是什么？”
　　“你一个乡下丫头，要姿色没姿色，要才华没才华，他们肯定都看不上你。你要是去那儿，一定会很伤自尊的。”爹爹的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心酸。
　　我还想说点什么，爹爹却催我了：“快走吧，不然被你娘发现了就走不了了。向西五里，那儿有片林子，马车就停在林子口。”
　　于是我很欢快地走上了旅途。
　　车夫回头问我：“姑娘上哪儿？”
　　我毫不犹豫地答道：“东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