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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江城子.落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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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云般的水袖在伸出手的瞬间滑落至腕,紫玉镯随之滑下,触及肌肤,一片冰凉。
晶莹剔透的紫玉掩映出白瓷般的光滑。
藕手,葱指,蔻汁涂满长指甲。
指间牡丹怒放,清晰可见的是花瓣间的晨露。
我问她:“牡丹花美吗?”
她唯唯诺诺地说:“美。”
我笑了笑,将花瓣一片一片撕下,轻轻一扬手,花瓣落满脚边。
我说:“我不喜欢牡丹,你知道吗?”
她似乎感觉到自己回错了话,紧张的不敢再开口。
我站起身,用折下的花枝托起她的脸。十三岁的年纪,眉清目秀。
我叹了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小声的说:“银锁。”
我想她肯定有个姐姐叫金锁的。我只能叹息,为她们贫穷的艰辛。
若不是贫穷,又如何被妈妈买来做我的丫鬟。
我褪下腕上的玉镯,戴至她手上。她的胳膊太细,所以玉镯空荡荡的挂着。
我说:“以后你叫紫玉,知道了么?”
紫玉低着头,点了点。
我笑了笑,望向窗外。
窗外,是飞鸟掠过的寂寥。
这里是洛阳。
司马景说这里是洛阳。
洛阳是个雍容华贵的都市,就像洛阳城的牡丹花一样。
我不喜欢牡丹。
我离雍容华贵太远了。
雍容华贵的是皇后。
牡丹,是花中的皇后。
皇后——呵。
我喜欢梅花,一树一树的梅花,红似朝霞白胜雪。可到了洛阳后,我没有看到过梅花。
我知道,在遥远的江南,在金陵的钟山,在冬天来临的时候,那一树一树的梅花会尽情绽放,然后飘满林间的青石路,蜿蜒流转的清溪。我梦到它千里迢迢的飘落在我抚琴的手指,那个时候,我的弦儿也为之颤动。我流着泪将它拾起,捧在心口,却突然梦醒,泪流满面。
醒来所望之处,依旧是成簇成簇的牡丹。
谁都不会明白我心中的忧伤。我在这个一切陌生的城市度日如年的日复一日。我幻想着有一天能回去却又明白一切只不过是幻想。
当我离开红锻盘绕的司马府,当我走向陌生的车水马龙,我发现我无路可去。
可是我无法回头。
我知道司马景一直跟在我身后。
我能想象出当我转身离开时司马景忧伤的目光,可是我又如何回头?
我停在一间华丽绮艳的楼前,我望着牌匾上绮丽的三个字,知道了这是一个什么地方。那三个字叫做——温柔乡。
我问那个珠光宝气的女人,“我想留在这里,可以么?”
女人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阵,喜笑颜开,不住点头。
我笑了笑,说:“我只卖艺不卖身。”
进入温柔乡的门槛,我转过头,望着街口的司马景,柔柔一笑。
从此,我有了另一个名字,叫慕容百羽。
传说,洛阳的慕容百羽,琴艺天下无双,容貌倾国倾城。
只是传说而已。
慕容百羽,是一夜成名的。
那个夜晚,我听着屋外的喧嚣,一步步地走在慕容妈妈为我安排的房间。然后我便看见了一架落满灰尘的古琴。我吹掉灰尘,不由自主地轻轻抚着它。这个熟悉的动作让我心酸。我试着撩拨琴弦,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那个曲子,我曾弹过很多次。我曾问他我何时才能弹得跟他一样好。他说当你拥有我心中的所想时。
他没有告诉我,那个所想叫做:思念。
那个时候,他离开她仅有几个时辰,却如此想念。这份情,这份真,如何比拟。而在那“思念”里又包含了怎样的忧伤、无奈。
泪水打湿了琴弦,往事一幕一幕,纷至沓来。
我不知道我的身后何时围了那么多人,我也不知道洛阳城繁华的街市因为我的琴声停止了喧嚣,我更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首曲子落下了泪。
我只是在我的琴弦撩拨里,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的回到了我的南方。
在那南方阳光明媚的院子里,蝴蝶在花架上嬉戏。有个她,在花架上憩息。那漾着涟漪的盆瓮在叮叮咚咚的发着声响。束着童髻的萍儿挥着蒲扇追逐着晚霞中的红蜻蜓。娘亲的银耳莲子羹要冷了吧?爹爹又到姑苏去了,回来会带什么呢?江先生和江夫人相倚在晚风中的样子多么像神仙眷侣。可是,他去哪了呢?
那个说要让我做他皇后的人,又去了哪了呢?
我想着。
我想着,我已一无所有。
我能看到心爱的玉钗上精致的花纹,我能听到萍儿娇憨的笑声,我能闻到满地凤凰花的香,可是,我怎么也触不到。
一切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只不过是三四年,怎么像是隔了几个生世轮回?
江先生,你四年前的曲子是否就是为了四年后的慕容百羽而作?
如此应景!
慕容百羽因为这首“江城子”红遍了洛阳。
我坐在高高的舞台,看不见世间的纸醉金迷。我只陷在了我的忧伤里。
我幻想着,是不是有一天,我能透过轻拢的纱帐看到笑如春风的他?
而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当他看着我为他弹琴,是否会觉得他终于找到了他苦苦寻觅的“琴中仙子”?
可是,我明白,已经永远没有那一天了。
他已死在两年前,死在悬崖边。
那么现在,我的弦,又为谁撩拨?
我一日一日的面若秋霜,任由人的目光将我一层一层剥落。我想知道,到底有谁,听懂了我的琴声?
我穿花蝴蝶般的莺歌燕舞 ,我洗尽铅华般的明月清风 。
我无能为力,只能这般过活。
那个时候,他说,风尘女子总是有几层面具的。他看出了表面的真相却忽视了真相后的悲哀。
当我站在人前目空一切似乎风情万种时,我总想,是否人群里也有一个杜雁翎在细细的看着我。
恋恋不舍,心生同情。
我又想,那时能设身处地的为之辩解是否就预示着今后同样的命运?
只是此时,谁为怜惜?
紫玉说:“小姐,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
是啊,我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是不是,十五年的岁月已将我一生的幸福快乐消耗?
我看着香囊上的两行诗
——薄凉西风散枯容
犹是清香自骨来
这两句诗,这么让人心酸。
杜雁翎被西风散了枯容,只是慕容百羽却不能自骨清香。
我想起那年和萍儿的谈话,到底,真是老天爷作了住的,你我说了,都不算!
紫玉说:“景爷有一阵子没来了。”
我的心动了动。司马景距上次来确实有半个月了。
司马景说:“翎儿,跟我回家吧!”
我冷笑,说:“家?是杜家么?”
司马景的目光便黯淡下来,然后便默然离开。
我没料到司马景并未死在我的刀下,我也没料到司马景在晕死前让他的手下寻找我。他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那个悬崖下是一片湖水,我不幸未死,只是昏睡了三个月。而在我不知不觉中,我被一路带到了洛阳。醒来后,记忆全失。
我不知道司马景为什么隐瞒了一切,就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将我救起一样。而如果,我的记忆彻底失去再不复苏,那么我是否就会顺顺利利嫁于他为妻然后快快乐乐过一辈子。如果真是这样,我是否会比现在快乐?
我想起司马景怜爱而又忧伤的目光,一片心疼。
紫玉又说:“小姐,三天后的赏花筵穿哪身衣裳啊?”
我看了一眼堆满柜子的衣衫,说:“前天说给你听的那些衣服都做好了么?”
洛阳的春天,当牡丹盛开的时候,全城的人都会去赏花。那个时候,会看见无数盛装的女子。大家闺秀、小姐碧玉以及我们这些风尘女子。这些女子,竞相开放,希望艳压群芳。赏花节,也是选花魁的项。
我没想过我的出现会引起一场轰动。
人们说当慕容百羽走进花园的一瞬间,那些女子一个个都失了颜色,就连那牡丹花都羞惭地低下了头。
其实那天我穿戴的很朴素,就是我十四岁那年江先生为我画的那幅画里的那身衣服,没抹一点胭脂,没涂一点粉。盘髻,一支玉钗。
后来,很长一段日子,街头巷尾看到的都是穿我那样素衣素裙的女子。
其实,我只是想回到过去。我想让人们在赏花筵上忽视我的存在。
我对紫玉说:“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你明白了么?”
紫玉眨巴眨巴眼睛,摇了摇头。我叹了一口气,转过头,便看到了苏名生。
那天,当我看到一袭白衫的苏名生站在桥上望着远方时,我以为我看到了江先生。可是当我走向桥头寻找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举筵的主人是洛阳的两个达官贵人。我无意结识,只想快点离开。
我漫不经心的拨弄着琴弦,抬起头,便对上了苏名生柔情似水的双眸。然后我发现,他便是桥上那个人。
苏名生看到我眼里转瞬即逝的诧异,却依然笑若莲花。
那一瞬间,我的心里莫名安然。
莲花,佛祖曾座于之上,普渡众生。苏名生的眼里,有佛的慈悲。
后来,苏名生说:“那天见到你,便像是见到了一朵水莲花。独立寒潭,孤芳自赏。我见犹怜! 一个女子,要怎样,才能如此哀伤! 如果可以,请让我为你抚去…”
听到这个话,我的心从未有过的悸动。
我已不再是当年为伊对镜贴花黄的小女孩,也不再是因为额间的亲昵彻夜难眠的娇羞少女。我已十七岁,却已老了太多。
对于过去,我无能为力的接受。现在,我只想觅一方宁静,枕在他温暖的胸前沉睡至天亮。没有梦魇,没有眼泪。
慕容妈妈说:“姑娘,既入这行,可以多情可以薄情,就是不能专情。那个苏公子,不同一般,不宜用情太深。”
我听着,不言语。
心未动,何来情?无谓情,何言深?
但如若动了情,又怎一个深浅可以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