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苏行乐

4、江城子.笑靥

　　小姐再次拿起琴，是江先生托人送来画的那一晚。
　　画是交到夫人手里的，正巧老王爷作客杜府就一起看了。
　　老王爷看了画，又让老爷叫出了小姐，然后就一边看画，一边看小姐，称赞了好半天。
　　最后老爷讨了画去，说是让老王后看看，我想多半是让三王爷看去了吧！
　　小姐是很珍爱那幅画的，老王爷讨去，小姐心疼死了，可最后只能无奈的看着画被老王爷拿走。
　　那天晚上，小姐的心情很低落，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拿出了冷落了许久的琴。
　　小姐抚着落有微尘的琴，一时不知如何下手。
　　小姐说：“时间过得真快，江先生走了都有三个月了。”
　　小姐抚摩了一会琴，却也不弹，最后幽幽叹了一口气，又将它收了起来。
　　我猜不透小姐的心思，所以只好静静站在一旁。

　　我想着三王爷总归有一天会出现，但那一天还会很远很远，远的我都没有想过三王爷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甚至还不曾想过要幻想一下他的样子。
　　可突然有一天，老爷说三王爷回扬州看老王爷顺道会来杜府做客，然后杜府上上下下都投入到准备迎接三王爷驾临的事务中。
　　我想老王爷来都没这么劳师动众的，为何三王爷来要这般？
　　我问杜家老仆人福叔。
　　福叔说老王爷和老爷是认识几十年的人了，老王爷对杜家有过雪中送炭的恩情，杜家发达后也资助王府，因此两人私交甚好，老王爷辞官养老后也常与老爷往来，因此省去了很多客套，可三王爷不一样，三王爷现在身居要职，且难得来往，于公于私都应盛情款待。

　　三王爷来的前夕，夫人来到小姐闺房，对小姐说：“三王爷在朝廷里极有分量，老王爷有心让你嫁于三王爷，所以雁翎，你要好好表现，杜家，可是要靠你的……”
　　夫人走了很远，小姐依然木然的坐在床沿。
　　我对小姐嘻嘻一笑，把前年听到的话一五一十的说了小姐听，本以为小姐会高兴，没想到小姐听完“哇”的一下哭了。
　　小姐说：“原来学琴是为了这般啊！”
　　小姐说：“我不会嫁给三王爷的！”
　　小姐还说：“不就是个王爷嘛！”
　　小姐最后说：“要嫁，也要嫁一个自己中意的呀！”
　　小姐呜呜咽咽哭了好久，哭得我都陪她一起哭了。

　　三王爷因为中途有事，耽搁了一天。
　　三王爷到杜府时已是午后了。小姐躲在屋里赌气不肯出去。我很好奇，跑出去偷偷看去了。
　　三王爷在人群中很显眼。
　　我在心里想：到底是个将军，气势就不一样。
　　然而三王爷没我想得那么老，他跟江先生差不多年纪，他个子比江先生还要高些，穿着华服，气宇轩昂，还留着两撇小胡子，这跟我昨晚想象中的满脸络腮胡有很大差异。
　　三王爷坐下喝茶时看到了露出屏风半个头的我。不经意的接触到三王爷锐利的目光，我一吓，缩了进去，再叹出头来时，三王爷和老爷谈笑风声了，始终没再朝我这看一眼。
　　这时，我很惊讶的看到了小姐，不，小姐已经变成了一个丫头。
　　小姐穿着我的衣服，端着糕点，走向三王爷。我突然想起戏文里“刺杀”的剧目，我紧张的盯着小姐，生怕她从袖子里举出一把匕首来。
　　小姐当然没有让我的胡思乱想变成事实。小姐只是在放下糕点时有意无意的碰翻了茶杯，茶水便顺势全泼在了三王爷身上。
　　看到这，我明白的小姐的心思。可是事情并没有朝小姐计划好的发展。
　　小姐本想着就此惹恼三王爷，可她忘了三王爷是经历过风风雨雨的，这点涵养是不在话下的。他不但制止了老爷的呵斥，还安慰了成了丫头的小姐几句。而当老爷认出小姐后半天说不上话来，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她退下堂去。
　　后来小姐把这件事说了三王爷听，没想到三王爷“呵呵”一笑，说：“那时我就看出不是丫头了，一个丫头，哪有那么细腻的手？”　
　　小姐和三王爷在晚宴上正式见了面。三王爷换上了一身素白的衣衫，便有了江先生的感觉。
　　席间，三王爷说：“听说杜小姐弹了一手好琴，不知在下是否有荣幸聆听一曲？”
　　小姐犹豫着，夫人已命人抱来了琴。
　　小姐那晚的琴弹得很一般。我知道小姐是故意的。
　　我观察着三王爷的反应，三王爷只是喝着酒，脸上始终挂着一抹微笑，其余的什么都看不出来。不过我看三王爷的时候，三王爷也抬头看了我一下，还冲我笑了笑。我想他一定认出了我，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傻傻一笑，然后把头转到小姐那边去。
　　小姐一曲弹完，三王爷也没什么评论，倒是老爷和夫人一脸紧张，我暗自偷笑。

　　第二天清晨，小姐在院子里给花浇水，三王爷突然走了来，我先看见的，惊得水壶掉了都不知道。
　　三王爷替我拾起水壶，笑着说：“小丫头，昨天不是很大胆的偷看么！”
　　我一听，脸就红了。
　　小姐听到人声，从花藤间走了出来。三王爷这才看见小姐。
　　小姐见了王爷，淡淡地请了个安。
　　三王爷说：“昨晚干么不好好弹琴？”三王爷到底也是个内行。
　　小姐看了三王爷一眼，突然说：“因为我不想嫁给你啊！”
　　三王爷被小姐突兀的言语弄得一惊，但马上恢复了神情。三王爷说：“你还是个小丫头呢！”
　　小姐说：“那你是不会娶我的，是么？”
　　三王爷仍说了同样的话，“你还是个小丫头呢！”
　　小姐听了三王爷的回答，似乎理解了，吁了一口气，说：“那就好！”说着给了三王爷一个明媚的笑容。
　　小姐的笑容在晨光里灿烂非常。三王爷怔了一下，说：“笑靥如花。”

　　我想小姐对三王爷还是很好奇的，而三王爷似乎也很喜欢小姐，除了那一层隔膜，两个人聊的投机。老爷和夫人看着三王爷和小姐相处融洽自是欣喜万分，三王爷和小姐也是心照不宣的笑。
　　其实，三王爷来金陵并不主要是为了小姐，那幅画他看了，他也确实想看一下本人，但也就是看一下，主要的还是另一个原因，当然排除一些公事。
　　他听说秦淮河上有一个名妓，弹了一手好琴。三王爷嗜琴如命，自然要前去一听。
　　三王爷去的时候，带上了小姐和我。是小姐缠着去的，她也想见一下传说中的“人间天堂”，传说中的“人间绝色”。三王爷无奈，只好把我们改扮成书童模样带了去。
　　我和小姐生平第一次去了烟花之地，三王爷唤之“青楼”。

　　一排排高高挂起的灯笼将秦淮河照了个通亮，连天上的圆月都失了颜色。空气里弥漫着酒的甘醇和脂粉的香艳，美貌的女子穿着绮罗倚在栏杆娇笑连连，处处是笙歌艳舞，将这醉人的夜色笼罩成一个氤氲的梦境。
　　小姐和我都被这一个温香的世界弄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三王爷要见的那个女子叫软烟罗，当她抱着琴走进纱帘的掩映中时，我和小姐又都呆了。
　　我们从未见过如此美貌的女子，眉如细叶眸若秋水，顾盼间风情万种，腰是不经人一握的，弱柳扶风该是她这个样子的。她散着发髻，一袭白色的衣衫，高洁却又妖娆。
　　我暗自想，江夫人和这个软烟罗比哪个好看呢？似乎是这个软烟罗，江夫人是端庄典雅的，美得让人不敢冒犯，而这个软烟罗，美得让人心疼，恨不能搂在怀里揉进骨血里。
　　三王爷说：“尤物！真是个尤物！”
　　软烟罗的琴艺确实出众，但比不上小姐的。三王爷细细听着，到了最后却没了一开始的兴致。
　　小姐却兴致勃勃，死死地看着软烟罗，走的时候都恋恋不舍。
　　小姐说：“一个女子，怎么能生得这么让人心疼？”
　　三王爷抚着小姐的头，说：“这些风尘女子，多是有几层面具的，切不可被表面蒙蔽了啊！”
　　小姐说：“我想那也不是她们愿意的吧！我倒觉得她们比一般人要好得多，至少活出了声色！”

　　那天夜里，我睡得正酣，突然听见一阵清冷的曲调，睁眼一看，小姐穿着薄衫正坐在窗边抚琴，月光照在她象牙般光洁的脸上，清晰可见的是两行泪珠。
　　小姐说：“我梦到江先生和江夫人了！”说完抱着我失声痛哭。

　　第二天，三王爷向老爷辞行，走时对小姐说：“没想到你琴弹得这么好。只是太过忧伤。你一个小丫头怎么弹出那么悲凉的曲子？”
　　原来，三王爷昨晚站在窗前听了一夜的琴。

　　三王爷走后，杜府又回到了往日的沉寂。
　　夫人不厌其烦地问着我小姐和三王爷相处的细节。听着我的回答，夫人感觉到三王爷是喜欢小姐的，可是王府那边迟迟没回应，这就让人难猜了。
　　其实，像小姐这么好的人何愁嫁不到好人家，三王爷虽然出色，可也不用这么巴巴的。这话我对夫人说了，夫人也意识到自己的急切，于是也宽下心来。
　　说实话，三王爷虽在杜府才住了十来日，却让我们相处融洽。想起江先生在杜府好几个月，却依然感觉那么遥远。
　　说到江先生，小姐曾多次向老爷夫人打听，但都是“音讯全无”。

　　其实多年后想起来，三王爷的平易近人多是在风风雨雨中炼就出来的，深藏在笑容背后的内容没有人能触及。就像，在三王爷和小姐谈笑间，我无法也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像长兄般亲切的男子正在策划着一场惊天的政变。
　　我不知道三王爷对小姐的喜爱到底缘自何种因素，后来的那段时间一切都太混乱，混乱的让人忘了哭忘了笑，忘了一切用言语和表情的沟通。
　　后来的我想起小姐梦醒含泪弹琴这件事，我就想，小姐为什么会在和三王爷相处的日子里梦到了江先生？
　　是日有所思才夜有所梦吗？
　　只是那时的小姐是否也意识到了自己不由自主的所思？
　　小姐那晚通彻心扉的冷调，是否就打动了深谋远虑的三王爷？
　　而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那些过去岁月的答案全稀释在了时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