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苏行乐

3、江城子.离殇

　　有时候想想，那些过去的事情居然后历历在目。我似乎还能看到那滴水的屋檐，小姐头上的碧玉钗，案几上细细密密的纹理，甚至那碎了几块的砚台，可一晃，居然都那么多年过去了。可是那个时候，我们却都那么希望着快快长大。
　　小姐在春去秋来花谢花开中一天天长大成人了。当小姐脱去厚重的棉袄换上单薄的绸衫时，似乎真的破茧成蝶了。
　　时间忽略了很多细节，一个冬天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改变。
　　我望着一脸羞涩的小姐，抿着嘴傻傻地笑着。而当我褪下冬衣时，却惊异的发现了自己的变化。
　　在一片惊呼中我和小姐笑成一团。
　　江先生已不是每天都来上课了，两三天来一次．小姐也忙于夫人吩咐下的活计。
　　那天江先生又来上课，小姐对着铜镜照了又照。我记得那天小姐穿了一件淡粉色的绸衣。上面绣着深深浅浅的梅花，脖子里露出素白的内衣领子，腰上系着月牙色的镶玉的锻带，带子垂下，随着步子轻轻曳动。
　　当小姐这样步步莲花般走向江先生时，春天的朝阳洒在小姐身上，小姐便像仙女从光芒中走出来似的。
　　江先生看呆了。
　　确实，那天小姐美极了，连我都看呆了。
　　后来江先生走后托人送来一幅画，画的便是那天美若天仙的小姐。那幅画老爷夫人看了都很欣喜。老爷就是把这幅画给了老王爷。我想后来三王爷来杜府因为也是因为那幅画的缘故。
　　那天，江先生和小姐在开满花的院子里忘我的弹琴，花瓣落满肩头都浑然不觉。
　　当两个人奏毕起身时，花“扑扑梭梭”的落了下来。
　　小姐抬起头，冲江先生嫣然一笑。
　　那个时候，小姐已长到了江先生胸前。

　　十四岁的小姐，在金陵城渐渐有了名气。一开始人们只知道金陵首富杜善存有个宝贝女儿杜雁翎。杜雁翎被人知道是因为她是首富的女儿，而现在，却是因为杜雁翎的美貌和琴艺。
　　但不管外面如何改变，小姐依然是我的小姐。只是小姐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大大咧咧了，以前老爷先生们反复教导的“笑不露齿”之类的淑女经小姐突然间全会了。只不过那是在众人面前，私下里，小姐依然和我一样是个“野丫头”。
　　我心想小姐以后嫁到王府，会不会也在私底下和王爷这么野呢？想想也觉得不可能。皇亲国戚，总比我们要森严吧！听说还有很多“家法”。
　　我心里想着，没有听到小姐的话，小姐狠狠敲了我一下头我才回过神。
　　小姐说：“江先生好久没来了。”
　　我回忆了一下，发现江先生真的七八天没有来了。
　　小姐说：“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我看着小姐忧戚的表情，心想江先生能出什么事呢？

　　又过了两天，江先生终于来了，只是脸色憔悴，似乎瘦了很多。
　　小姐看着江先生沉默的表情，情绪也莫名的低落下来。
　　于是两个人只一声高一声低的胡乱撩拨着。
　　江先生似乎感觉到了空气里的沉闷，抬头望了一下窗外。
　　窗外的天蓝的纤尘不染，明媚的阳光照在红砖绿瓦上，庭前花开花落随意，一切，都是那么祥和。
　　可就在江先生抬起头望向天空的那一瞬间，一只飞鸟疾掠而过，一阵凄厉的嘶鸣划破了宁静。
　　“咚”的一声，江先生的琴弦断了。
　　琴弦划破手指，血一滴一滴落在光滑的琴上，触目惊心。
　　当时，谁都感觉这弦断的意外，但谁都没过多在意或深想，于是谁都没有理解这一意外背后的涵义。
　　当飞鸟掠过，当琴弦崩断，当鲜血滴落，当我们心神一怔的时候，独守寒居的江夫人，一步一步的步入了黄泉。
　　入春后江夫人的病情就日益加剧。江先生数日不来就是为了照顾江夫人。那天江先生本来也是准备不来了，可江夫人说不能因为自己的病耽搁了小姐的课程。江先生拗不过江夫人，又见她确实有所好转，便过来了。却没料想到，那一别，便成永诀。
　　我不知道当江先生回到家看到江夫人冰冷的身躯后是什么反应，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如何承受那么大的悲痛。我们只知道，自那天后，江先生就再没来过。

　　半个月后，夫人告诉小姐：江先生辞职了，会有新的先生来。
　　小姐一时没听清又问了一遍。
　　原来，江夫人逝世后，江先生感觉了无牵挂，而他的学识又全授于了小姐，因此有了离去的念头。
　　当小姐听说江夫人去世的消息震惊了，她睁大了眼睛，泪水情不自禁划落了婴儿肥褪成的瓜子脸。
　　夫人看着小姐手中的琴，叹了口气。

　　那个晚上，小姐反复拿着江夫人送的香囊，反复念着那两行诗
　　－－薄凉西风散枯容 ，
　　犹是清香是骨来 。
　　那两行诗，似是江夫人自身的写照。这样一个女子，姿色才情，首屈一指，却红颜薄命。
　　所谓天妒红颜！

　　第二天一早，小姐带着我出门了。小姐的神情是沉重的，我知道，她要去的是江先生家。
　　江夫人死了，江先生又岂肯独活？
　　只可惜，人去屋空。那些字画刺绣也全不见了。
　　我不安的看着小姐，小姐却露出了难得的笑容。
　　小姐说：“你看，那些字画全不见了，屋子又收拾的这么整齐，这一切肯定是江先生做的。江先生既然收拾好屋子带走了他们的珍宝，那么他就不会自寻短见随了江夫人去了。”
　　我听着有理，也放下了心。只是小姐的脸色又阴了下来。
　　小姐说：“不知道他去哪了？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他？”
　　这句话，是小姐自言自语的。

　　老爷夫人没有再请先生。小姐说她的琴艺已到了一定程度了，再进步靠的是天分和悟性了，要做还是做点别的吧！
　　夫人问小姐想做点什么。
　　小姐说：“刺绣吧！女孩子总该做点女红的。”
　　听到小姐说这句话，全堂的人都惊呆了。想前几年前的时候，夫人逼着小姐刺绣，小姐不耐烦，一下子把线全剪了。老爷训她，她又哭又闹，绝食相逼。老爷夫人无奈，最终死了让小姐成为名淑的念头。而今小姐主动要求刺绣，实在大出人意料。
　　我也不知道小姐为什么想学刺绣了。小姐的心思变得难猜。不过我想也许是因为江夫人的缘故。
　　江夫人的才在刺绣上更是让人惊羡，据说，江夫人在还是许三小姐的时候，她的刺绣就像江南布衣坊的制艺一样让人不惜千金以求之。
　　我发现，小姐和江夫人有些相似。都是出身殷商之家，都天生丽质，都才情出众……想到这，我又想起了江夫人的早逝，于是赶紧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小姐是长命百岁的！
　　不过小姐和江夫人确实都很出色，我是赶八百年也赶不上的。
　　后来，有一个民间的文人会，闲聊时说起了才女，便有了“姑苏幽兰金陵雪雁”的评语。

　　十四岁的小姐荒废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琴，她一日一夜的沉浸在一针一线上，绣着花好月圆，绣着锦绣山河。
　　小姐似乎安静下来了。
　　我逗小姐说：“您可真是动如脱兔静如处子啊！”
　　小姐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然后一个线锤就砸了过来。
　　我躲闪不及，额头上吃了这么一记，嗔怒的看着小姐，小姐却笑着说：“本小姐的身手也是相当了得的。”
　　然后我知道，小姐的安静只是暂时的。
　　其实，如果可以，我愿意就这样一辈子和小姐追逐吵闹无忧无虑的。
　　耍闹一阵，累了，小姐倚在窗台，胳膊撑起下巴，绸质的衣袖滑下露出白玉般的手臂。小姐大大的眼睛里的神采流向了很远的地方，长长的睫毛却扫下一排阴影。
　　小姐说：“从来都是平平安安一帆风顺的，没接触太大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如今，最为敬羡的江夫人香消玉殒，江先生下落不明，就一下子感觉到了许多，自小生在这个安乐窝里，孰不知人世间还有多少故事！”
　　我不太能理解小姐的悲哀，江夫人死了，虽然感觉可惜，可还是觉得遥远，那毕竟，是别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