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苏行乐

2、江城子.花期

　　夫人说那年的夏天是她经历过的最清凉的夏天。
　　我所回忆到的那个夏天是雨水充沛的一个夏天。几乎每天早晨醒来都能听到屋檐落下的水滴在盆瓮里隆隆的声响。
　　我记得那时候，小姐纤细的手指在几案上划出一个一个紧紧密密的圈，然后告诉我瓮中的涟漪是这样荡开的。
　　我边为小姐梳着齐齐整整的头发，边对小姐说涟漪不是这样荡开的而是从里向外一圈一圈荡开的。
　　这样无聊的话题持续了好长一段日子，因为小姐不用上课。
　　雨水冲塌了江先生到此途中的一座桥，又因为江夫人的病情有了加重，所以江先生告了假，小姐的课也一时耽搁了下来。
　　突然有一天，我正给小姐端起凉凉的银耳莲子羹，趴在窗台看雨的小姐说：“你说如果那一年，那一年的夏天也像今年一样下了那么久的雨，那么许老夫人也不用去寺里避暑，许老夫人不去，许三小姐也就不会来。那么许三小姐就不会碰到江先生。那么他们两个也不用私奔，也就不会来金陵。不来金陵也就不会来教我琴……照这么说来，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老天爷作了主的，你说对吗？”
　　我无法想及小姐所思考的深度，但听着小姐娓娓道来，似乎真是那么回事，所以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小姐听着我的肯定，脸上布满沮丧，她说：“如果一切都是老天爷说了算，那我们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听完小姐的话，我也陷入了忧伤中。
　　那个时候，还是年少无知。小姐在我眼里也就是成天疯闹、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快活的过着。如果说每天还有什么烦恼的话，那就是想着如何把这一天过得更有声有色。我无法体会小姐突如其来的忧伤，我只是因为小姐的难过而难过。
　　那天小姐成天都是怏怏的，午饭只吃了两口黑米糕。吃完午饭便躺在凉席上静静发呆。我守着小姐打着瞌睡，正要梦到周公之时却被小姐的动静惊醒。
　　小姐不知什么时候已跑到窗前信手拨起了琴弦。
　　屋檐下的盆瓮依然“叮叮咚咚”的响着，与小姐指尖流淌出的琴声契合着，格外美妙。
　　我站在窗口，看着远处山水一片朦胧，想起了一首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如今，整个金陵城全在了烟雨中。
　　多少楼台烟雨中，多好的句子啊！我第一次发现了诗的美。
　　你粗粗一读，不过平平庸庸几个字，可当你见了此情此景，才发现那平平庸庸的几个字是多么生动，它所描述的已不是一句话，而是一副画了。
　　我欣喜的告诉小姐，小姐很反常没有和我逗逗嘴，只是淡淡的说：“很多东西，都是要用心感受的。”
　　我知道，这句话江先生说的。
　　我想小姐是想江先生了。
　　自江先生来后，小姐安静了，也不像从前那样毫不顾忌的胡作非为了，甚至都开始关注了自己的打扮。
　　当我看见她偷偷用夫人的胭脂将自己涂了个花脸后我就知道了－－我们的小姐长大了！
　　我说：“小姐，现在雨停了，我们去看江夫人去吧，我们上次说过的。”
　　小姐听了，脸上来了神采。于是小姐和我一主一仆偷偷溜出了杜府。
　　以前也和小姐偷偷溜出来玩过，但没有走的向这次这么远，以前通常是在周边的镇上逛逛。我们出了后门，跑了好一阵子。泥水溅满了小姐的白纱裙，绣鞋上也湿了半面还溅上了泥巴，但小姐一点也不介意，她的脸红彤彤的，眼神里绽放着兴奋的光芒。
　　那座断桥已被人搭上了木头，我和小姐颤巍巍的走着，走了很久，才过了木桥。一路询问，总算到达了江先生的家。
　　江先生的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清新雅致。
　　小姐想象的是在一片翠绿的竹林里，有条青石铺就的小道，小道的尽头是一间竹屋，竹屋里便住着江先生和江夫人。而在我的想象里，江先生的家该是在云端的，过的是神仙的日子。小姐和我都把江先生的居所想象的那么美好，以至于看到真实的江先生的家后，小姐和我都不敢相信。
　　篱笆被雨水泡烂了，东倒西歪。两间破旧的茅屋——可能是砖瓦上盖了茅草，但现在茅草湿嗒嗒地掉着水，东一块西一块，凌落不堪。
　　我和小姐面面相觑，生怕走错了。
　　这时，一个身着粗布衣裳的女子从屋内走了出来。她的身子很单薄，脸很苍白，但很漂亮，一双眼睛像漾着水般。我想西施就该这样吧！
　　女子看到我们，有点错愕。
　　这时江先生从屋内走了出来，看到愣在院子里的江夫人然后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我们。江先生也很意外，说：“你们怎么来了？”
　　小姐冲江夫人轻轻一笑，说：“我听说师母生病了，就想来看看。”
　　我跟着点头。
　　进了屋，发现里面整整齐齐的，虽简陋但不失雅致。有用破罐子养的花，有用碎片做的风铃，有竹子制成的帘子……竹帘上还画着一幅兰花。墙上是字画，均出自江先生和江夫人之手。我不懂，只是看着小姐一幅幅看过去。
　　后来小姐对我说：“江夫人太了不得了。”
　　小姐的脚步停在一幅刺绣前。刺绣很大，是小桥流水人家，很细致很温馨。色调用的是明亮的黄色，我想江夫人渴望的就是这样一个吧！
　　小桥流水人家，多好！
　　可是很久以后我听小姐说：“江夫人那幅小桥流水人家，虽然笔调温暖，却让人感觉清凉。江先生是个聪明人，不愿揭示，任由它挂着，一天一天伤心。因为，江夫人这样一个简单的要求，他都无法做到。”
　　江夫人留我们吃了点心，是精致小巧的青团。小姐吃的津津有味，这让我有些诧异。因为我记得，小姐是从来不吃青团的。小姐受不惯那青涩气。
　　回家后我问过小姐，小姐只笑不答。等到半夜的时候就全吐了出来。
　　那天江先生送我们回去的。走的时候，江夫人送了小姐和我各一个香囊。香囊是她亲手做的，上面还有漂亮的刺绣。
　　小姐上面是青葱的翠竹，我的上面是一树梅花。
　　我的那个后来在那场大火中烧成灰烬，而小姐那个，陪伴了她一生。
　　小姐的香囊上有一句话－－
　　薄凉西风散枯容 ，
　　犹是清香自骨来 。

　　九月重阳刚过，天便开始转寒了。
　　杜府在秋分时便撤下了凉席，小姐怕热，硬是磨到了重阳。
　　经过江先生几个月的调教，小姐的琴艺突飞猛进，信手拈来的几声调都会让人惊叹不已。
　　老爷为了答谢江先生特地置办了一桌酒席。小姐听闻后兴奋的花了半天时间考虑穿什么衣服，后来听说江先生放不下江夫人心领了老爷的好意后沮丧了一夜。
　　我想原来小姐也是喜欢江先生的。杜府的女子们都喜欢江先生，我也喜欢江先生，只是我从来不敢说。
　　我想只要是认识江先生的女子都会喜欢他吧，江先生是那么好的一个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对爱情又那么执着，品德又那么高尚，更何况有那么好的一个妻子，谁都会喜欢，不是吗？
　　江先生教小姐课的时候，总有人在外面走来走去。江先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小姐看出江先生是不喜欢这样的。所以小姐往门口一站，生气的说：“你们这么走来走去，还让不让我学啦！”
　　小姐拿出老爷来威吓她们，果然，她们再也不敢打扰。
　　这是一开始的事情了，江先生也因为这件事对这位传说中的骄横小姐有了好感，也不会总板着脸了。
　　不过有一次，小姐真的惹恼了江先生。
　　江先生有一块砚台，是随身带着的。
　　那时我们都不知道那块砚台是江夫人送给他的定情信物。
　　小姐一时贪玩，看江先生平时很珍爱这块砚台便趁他不注意的时候藏了起来。
　　江先生找不到砚台很着急，问小姐，小姐说不知道。
　　我看着江先生焦急的神态感觉很好玩便笑了出来，这一笑便泄露了天机。
　　江先生要小姐拿出来，小姐不给说要玩几天。
　　江先生拉下脸口气有些重了。
　　小姐受不了委屈一气之下将砚台砸了。
　　那个时候，好象一切都静止了。
　　江先生愣愣的看着摔成几块的砚台，脸苍白如纸。因为江夫人说过“砚在人在，砚亡不亡”的话。
　　小姐也意识到自己的过错，也被江先生的神情吓呆了。
　　我不知道后来这件事怎么就没了下文。江先生依然教态度课，小姐依然学她的琴。后来才知道，小姐偷偷的去道歉了。
　　我的小姐会道歉，这是破天荒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