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苏行乐

1、江城子.入戏

　　江先生来杜家的那天，正好是夏至。
　　老爷差我叫小姐出来时，小姐尚在后院花架下的秋千上午睡。
　　攀援的花藤遮住了热烈的阳光，小姐在阴凉下睡得正酣。花瓣落在她浅黄色的薄衫上，像是绣上去般，分外雅致。我站在一旁，不禁有些看愣了。心想：小姐熟睡的样子，还是很安静很好看的。
　　突然间想起老爷吩咐的事，忙上前叫醒小姐。
　　小姐扭捏着不起。
　　我说：“新先生来了，老爷让您出去呢！”
　　小姐依然闭着眼，不耐烦的说：“走了一个古董，又来一个文物，就不知干嘛学琴！”
　　我被小姐逗笑了，说：“这回可不是老头子，江先生还很年轻呢，模样还挺好看！”
　　小姐睁开惺忪的双眼，瞟了我一眼，又闭上了。
　　我怕耽误了时候小姐又要被老爷训了，忙连拉带拽，半刻后终于将她带到了厅堂。
　　夫人看到我们迟迟才来，瞪了我一眼。我吐了吐舌头，躲到小姐身后。
　　夫人怕老爷责备小姐，忙向江先生道：“这便是小女雁翎，自幼顽劣，还望先生今后多加鞭策。“说着转向小姐，“雁翎，快向先生请安！”
　　我见小姐仍迷迷登登的，偷偷掐了她一下。小姐吃痛，睁大眼睛瞪了我一下，然后才转过头向江先生皮笑肉不笑的扯了一下嘴脸。
　　她说：“先生午安。”
　　十三岁的小姐尚未长齐，个头与江先生相差甚大。

　　江先生在偌大的杜府多少有些神秘，但是偌大的杜府也总不会有太久的秘密。
　　江先生是由先前的陈老先生举荐而来。陈老先生是位琴师，曾被京城某一王公贵族邀请在大典上奏乐，技惊四座，从而名声大躁。
　　老爷是花了重金才将陈老先生聘来做小姐的老师的。
　　可是就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陈老先生，在因病引辞而举荐江先生时下了这样的评语，他说：“此人才气远在老朽之上，且是难得仙风道骨之人，令爱若师从于他，必受益匪浅。”
　　当时老爷还因江先生的年纪尚轻而颇有疑虑，听了陈老先生的话后便点头同意了。

　　据说，陈老先生和江先生住的地方隔了一条湖。原先也并不认识，后来有一天夜里，陈老先生正要就寝时，突然听到若隐若现的琴声传来。
　　听到琴声，陈老先生睡意全无。
　　所谓内行，也当应如此。
　　琴声断断续续，似乎隔的很远。陈老先生拿起一件薄衫便走向外面的夜色里。
　　琴声是浅吟低唱似的琴声，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渊源流长，缠绵悱恻，似乎要让这清冷的月光都绞下一把泪来。
　　陈老先生深深沉醉其中，忘了晚秋的清凉，一直踩着那琴声寻向而去。
　　寻到湖对面那间屋子的门口时，便看到江先生盘膝坐在自家院落的石凳上，幽然的抚着琴。江先生盘髻木钗，白衣青袍，不失了仙风道骨的风气。他的目光，三分沉醉，七分游离。
　　琴声飘渺了许久才停，陈老先生一时入神忘了说好，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院中人已不再。
　　陈老先生怅然若失时，却见那奏琴之人又走了出来。
　　他说：“老先生深夜到此，不知有何见教。 ”
　　那一夜，高山遇了流水，伯牙遇了子期，两个人从古博今，从琴至诗，谈了彻夜，也因此成了忘年交。
　　而那夜江先生进了又出，是因为在屋内窗前听琴的江夫人看到了陈老先生，因此在江先生进了屋时说了他听。

　　我和小姐后来见过江夫人一面，是个顶好的女子。后来江夫人逝世，小姐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秘密的高潮不是陈老先生和江先生的相知相识，而是江先生和江夫人生死相依的爱情。
　　其实江先生和江夫人的故事在姑苏城是无人不知的。两个人的故事对上层人士来说那是个丑闻，但对下层阶级的人来说那就是一个美谈，说书的唱曲的甚至将它编成文曲。
　　江夫人姓许名兰若。
　　姑苏城只一家姓许，这一许姓人家是京城王孙贵族都知道的。
　　许氏的江南布衣坊里的制衣是那些贵族富商一掷千金以求其一的。而江夫人许兰若便是现今许家掌门人许望龙的三女儿。
　　许兰若虽生于商贾世家，却无丝毫精明之气。相反，自幼修得一身文雅，且生得眉清目秀，因此未到出嫁年纪就有人明里暗里提示，到了成婚年龄，欲图结亲者更是络绎不绝。
　　寻常女子，到了适婚年龄找个门当户对的尚可男人嫁了便是，也不作多想，但许兰若可不是寻常女子，她的才她的貌让她渴盼一位自己心仪的如意郎君。
　　那些求婚者多是纨绔子弟，若是贤良者也是不解风情不具对月抚琴对诗雅兴的庸俗男子，因此，纵使门外人马踏平拦槛，她许三小姐依然待字闺中等待她的如意郎君的出现。

　　说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倒一点不假。
　　每年酷暑之际，许老夫人总会前往城外寒山寺烧香，然后小住数日或者一月。那年，许三小姐身体出恙，便随着许老夫人前往寒山寺清修。也就在寒山寺里，许三小姐遇上了客居寺内的江先生。
　　关于两人如何相识又如何相许有很多种说法，但纵使两人如何水深火热，许家是不会接受一个落魄文人做女婿的。所以两个人私奔了。
　　期间，两人被抓了回来，许三小姐被迫和另一男子成亲。
　　许三小姐宁死不从！
　　百般无奈之下，许家人断了与杜三小姐的关系，许三小姐与江先生这才得以厮守。

　　两人从姑苏迁至金陵，结庐山野之中，男耕女织，倒也恩爱和睦。只是好景不长，许三小姐频频嗑血，一查，方知身患恶疾。江先生为筹医资方托陈老先生觅一职，这才有了江先生来杜府的一段缘。

　　对于江先生的才情，杜家所有的人都钦羡。事实上，江先生在无形间已成了杜府年轻女子心中的如意郎君，但又由于他和许三小姐的爱情，众人也就只能对他暗结情愫而不敢越雷池半步。
　　而在我尚懵懂的心里，江先生是一个遥远的人，纵使他与我在庭角擦身而过，他也依然是遥不可及的。

　　还记得江先生和小姐的第一堂课。
　　在窗明几净的书房，江先生手执一卷唐诗，立于窗前。江先生一袭素白的布衣在六月的阳光下像是丝绸般华丽。
　　窗外蝉鸣声声，繁茂的树叶遮下书屋大半个阴影。
　　江先生转过头，望了一眼正在打瞌睡的小姐，问：“你有没有出过远门？”
　　陈老先生上课总是一卷古文从头至尾讲下，然后让人背诵，背不出挨扳子，所以小姐被江先生的第一句话问怔了，好半天才摇了摇头。
　　江先生静静一笑，说：“我现在给你念一首诗，你听听看，有没有悟到什么。”
　　然后江先生便轻轻念了起来－－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
　　我当时没有听懂江先生念的这首诗，但我听懂了“姑苏”这个词，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上个月前老爷从姑苏给小姐带回来的糯糯的桂花糕。但小姐似乎听懂了些。我看她蹙着秀眉，像在想些什么。
　　江先生又说了，“你不要告诉我，现在，你把你心中所思所想用手中的琴表达出来。”
　　小姐很听话的垂下头，撩拨起了琴弦。
　　我不止一次的听过小姐弹琴，但从没有一次比这次好。
　　小姐的琴声让站在门外的老爷夫人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老爷夫人让小姐学琴，是想攀个高枝让小姐变凤凰的。这个秘密除了老爷夫人和刘管家外，只有我知道。
　　三王爷选王妃，首先要的便是一手好琴。
　　三王爷嗜琴如命，一心想觅个琴中仙子，因此婚期迟迟不定。
　　杜家与王府私交甚好，老王爷有意让小姐成为儿媳，老爷也有意攀这门亲，于是一番商议后，决定先将小姐培养成为一个琴中仙子。
　　当然，这些都是我无意间听到的。
　　我不了解这些官商间的事，也不关心，我所关心的是小姐会成为王妃。
　　王妃这个身份在我眼里，是高贵而神圣的，小姐能成为王妃，是多么值得高兴的一件事情，所以当管家发现我后让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小姐时我欣然同意。
　　那一刻我觉得肩负重担，我不能泄露，不然小姐的“王妃”就没有了。
　　现在小姐的琴艺有了进步，不单是老爷和夫人，我都非常高兴。

　　中午午休时，小姐在耍闹的时候，突然听到一阵琴声。
　　其实，不单是小姐，杜府上下甚至左邻右舍都听到了。
　　也正是这琴声，让喧哗的大街清静下来。
　　似乎风停了，云止了，知了也不聒噪了。所有的人不由自主地停了手中的活，沉浸在这如梦如幻的琴声中。过路人见状刚要说话，马上就被人禁声，然后杜府大红漆门外又多了个怔怔的人。
　　人们感觉到了云的缠绵，花的低吟，流水的婉转，高山的深远。琴声中又似乎生出一根细细的丝，牵动着你内心深处最柔弱的地方，让你心疼，让你纠缠，让你欲罢不能。
　　后来，人们都说，那场琴让上百个人流下了泪。
　　小姐没有流泪，但她心里难受了很久。
　　小姐问江先生：“什么时候我也能弹得像你这么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小姐已把江先生的那首曲子弹了三遍。
　　江先生笑着说：“当你拥有我心中所想的东西后，你会弹得比我更好。”
　　四年后，当小姐再次弹起这首曲子时，小姐想起了四年前江先生的这句话，然后流下了四年前她未曾落下的泪。
　　当人们在四年后问这首曲子的名字时，小姐倚在窗口，半晌，才悠悠道：“就叫它江城子吧！”
　　江城子，是江先生的别号。

　　只是这个时候，江先生并未告诉小姐那心中的所想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