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惊即喜》赫连留

17、番外四：生命里永恒的光（上）

　　【番外四：生命里永恒的光（上）】

　　高中生活开始的第一天，林思齐很早就到了学校。
　　他准备赶在其他同学到来之前，好好熟悉一下这座将要陪伴自己整整三年的新校园。

　　之所以要赶在其他人之前，是因为他不想和多的人打交道。
　　一点都不想。

　　其实如果不是父亲的工作调动，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从北京转学来这里的。
　　他已经熟悉了北京这座城市的点点滴滴，现在却骤然要到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巨大的麻烦。

　　没错，他承认自己不合群，不喜欢打理人际关系。
　　但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他有些自嘲地想，不和人深交，就不用承担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负担。

　　反正……
　　……人和人本质上就是无法沟通的。

　　背着包，林思齐信步走在安静的林荫道上，无聊地四处张望着。
　　他已经把学校走遍了，能看的都看过了，路也找熟了，也该回教室去了，正好还有本物理题没做完。
　　只是现在教室里说不定已经来了人……
　　他停住脚步，皱起了眉。

　　就在这时，林荫道的另一头传来一个清凌凌的声音——
　　“我知道了，妈妈。”女生的声音不算大，但在安静的小树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很明显的笑意，“放心好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你多注意身体，不要熬夜。”
　　“我就不给爸爸打电话了，替我告诉他，让他平时少抽点儿烟，记得多喝水。”

　　随着声音的渐渐靠近，林思齐已经看见了来人。
　　是一个高高挑挑的女孩子。
　　斜挎着包，一手抱着几本书，一手拿着手机，走得非常快。

　　天蓝色的T恤和膝上几公分的牛仔短裤，被她穿出一种很耀眼的活力。
　　长而柔顺的黑发在夏风中微微飞扬，很容易让人生出抚摸的渴望。

　　很漂亮。
　　就连一向对人淡漠的林思齐，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只是这一看，就再也移不开视线——

　　不知道电话那端的人说了什么，她一直在笑。
　　浅浅的、清甜的笑意浸染在唇边，润泽了最温柔的弧度，无比温暖。
　　就像是……坐飞机时从云海上面看到的朝阳。

　　林思齐的脑子里猛地跳出这个比喻，然后就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那个念头——
　　很想要。
　　很想要……那个笑容。

　　一直等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陡然醒过神来，慌忙低下了头。
　　一瞬间，心跳声被无限放大，视野里只能看见那双白皙的长腿迈了过去。

　　手心里渗出丝丝汗水。
　　从没有过的紧张与无措。
　　以及……随着那远去的脚步声而渐渐滋生的怅然。

　　######

　　重逢来得出人意料得快。
　　他们居然是同班同学。

　　林思齐轻易地知道了她的名字，李珊珊。
　　珊珊。
　　他在心底里反复念叨这两个字，怎么念怎么好听。

　　他想到古文里有“动雾縠以徐步兮，拂墀声之珊珊”的句子，仿佛在耳边又响起清晨听到的笑声，就像是上好的玉佩轻轻击响，清脆而灵动。
　　再想到归有光写过的“珊珊可爱”，像是发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秘密，他低下头，忍不住轻笑了一下，然后抿紧了嘴唇。

　　他开始下意识地注意她，却又小心翼翼地不让任何人发现。
　　还好他本来也不怎么和人交往，所以可以放任自己的心意，在暗地里安静而执着地、像是被春风雨露滋润过的种子，一点一点地萌芽、生长。

　　他了解她越来越多——
　　她在语言上有着惊人的天赋，每次考试语文和英语都是第一名，他有一次甚至听到过她在电话里用英语和人直接交流，口语流利而纯正；
　　她在理科上总有些力不从心，尤其是物理，就好像天生没有这根筋，连及格都有些勉强，他无数次在办公室里看见她，垂头丧气地接受物理老师的教育，表面上恭恭敬敬，实际上却在暗自撇嘴，似乎有些自暴自弃；
　　她特别喜欢穿色彩明亮的衣服，但在生活中对黑色和中国红有种莫名的喜爱，她的笔袋、挎包、文件夹、甚至是钥匙扣，都是黑红两色的；
　　她不喝饮料，只喝矿泉水，偶尔喝凉茶；
　　她很喜欢笑，但并不是一直都很开心，他曾经无意中看见她放学后，一个人坐在天文台前面的台阶上，偷偷掉眼泪；
　　她……

　　其实，在知道了她物理成绩不好之后，林思齐就一直在想，她不擅长的却正好是他擅长的，简直是绝配。
　　当然，这个想法他从没给任何人说过。
　　也正因为如此，在班导把她调过来和他坐同桌的时候，他才会那么惊讶。
　　……那么惊喜。

　　但是不得不承认，李珊珊的物理真的是很糟糕，典型的会听不会用。
　　不过他对她，永远有十二分的耐心。
　　一遍遍的讲解还不够，还要让她再给他也讲一遍。

　　没有人知道，为了挑选出那些经典题目，他自己又额外做了多少本练习册。
　　更没有人知道，为了想办法给她讲明白，他夜夜思索，熬到了多少个黎明才入睡。
　　然而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只要她的成绩有进步，她就会更开心一点，就会笑得更多一些。
　　重要的是，只要她的物理有起色，老师就会继续让她留在他身边。

　　除了她的笑容，林思齐最喜欢看她吃惊的样子。
　　她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每次一惊讶，她就喜欢瞪眼睛，看上去像是某种小动物，特别招人喜欢。
　　所以，他一次次装作不经意地在她面前表现自己，然后就一次次地在心里偷笑着，欣赏她可爱的神情。

　　林思齐承认，他已经着魔了。

　　######

　　把自己的周记本给珊珊看，是林思齐早就在计划的事。
　　一来，她那副忍不住好奇的样子，就算是瞎子也能感觉到了；
　　二来……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迫切地想被一个人了解了。

　　他想被她了解，想被她靠近，想成为她情感上的担负。
　　这样的她，是不是就可以更多地关注他一些？

　　只是他没想到，这本周记会带给她那么大的震动。

　　其实那天晚上，他一直没有走，就躲在教室外面，一边担心被她发现，一边忍不住偷偷地从窗口偷看她的表情。
　　她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时，林思齐在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呆住了。

　　怎么会……
　　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烈的共鸣？

　　心脏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的炸药，疯狂地震动着，下一秒就要激动得爆炸。
　　脑子里一片空茫，只剩下一个念头——
　　她懂他！她懂他！她真的懂他！

　　他……不是一个人。
　　还有人，这世界上还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

　　暗金色的光线迷离地洒落在少女身上，那细微起伏的长发，那轻轻颤抖的脊梁，那星星点点的眼泪，全都被镀上一层复古的铜色。
　　仿佛要在夕阳中凝注成永恒的雕像。

　　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身影，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这是自己的幻想。
　　拳头捏得死死的，嘴唇被咬得发疼，眼泪却还是忍不住一颗颗地砸下来。

　　她说，她要成为他的光。
　　原来，真的还有这样一个人，能看到他的内心。

　　######

　　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发生了许多事。
　　快乐的，不快乐的。
　　但都是值得反复回味、反复咀嚼的回忆。

　　他们大吵了一架，她赌气换走了座位。
　　那天早上，他满腔郁气无处发泄，冲到操场上，在滂沱大雨里大叫着疯跑了整整半个小时。

　　半夜写信道歉，在台灯下打了无数遍草稿。
　　想了很久很久，终于还是把“友情”两个字加了上去。
　　他不想吓到她。
　　但是那些没写这两个字的草稿，统统被他当宝贝一样藏了起来。
　　他在心里偷偷设想，等到很久以后，一定要拿给她看。

　　收到她送的航模，那一瞬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心里的感受。
　　只觉得，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而执着地叫嚣——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深呼吸，才终于敢出声和她讲话，还一直担心自己说出什么骇人听闻的话来。

　　考完联赛刚回来，就听说她和别人打架，为了他。
　　说不开心是假的，但同样也很担心。
　　只是看到她自以为隐蔽地偷瞄自己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总想伸手揉揉她的发顶。
　　但是又强行忍住。
　　他是无所谓，但她才刚刚为他出头，他不想她再次被推到风口浪尖。

　　跟她在一起越久，他越能察觉到自己的改变。
　　他开始学会和人交流，开始学会主动表达善意，开始学会用微笑代替漠不关心。
　　然后渐渐地，和其他同学有了更亲近的联系，甚至有了小宝这样一个好哥们儿。

　　虽然在变，他却一点都不觉得恐慌不安。
　　他能感觉到，她在竭尽所能地帮助他。
　　而且还很小心翼翼地掩饰着，好像非常害怕他发现。

　　这样被人理解、尊重、放在心上，这是完完全全的第一次。
　　无比新奇，无比美妙。

　　######

　　还以为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一起笑，一起闹，一起度过人生中重要而难忘的三年时光，然后再一起走向新的生活。

　　但问题比想象中来得更快更严重。
　　之前偷偷藏起的草稿，被父亲发现了。

　　那天晚上，他抿紧了嘴唇，站在父亲面前，任凭父亲将那一叠草稿重重地甩在脸上，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却倔强地一个字都没说。
　　即使被皮带狠狠地抽在背上，抽出一道道乌紫的血印子，也坚决一声不吭。

　　那一刻，他有过后悔，后悔把珊珊的名字写了进去。
　　但更多的，是嘲讽。
　　嘲讽现在打他的这个人，永远不懂他。

　　但是没关系，他已经找到了那个明白他的人。
　　所以，怎么打他都没关系。
　　一切都值得。

　　身上有多痛，心里就有多畅快。
　　他死死咬着牙，努力在脑子里回想平日里和珊珊共处的点点滴滴，突然意识到，就像她承诺的那样，她已经成为了他的光。
　　在这样痛这样黑的时候，唯一能照亮他的光。

　　于是又暗自庆幸。
　　还好母亲不在家，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的人越少，对珊珊也就越好。

　　他要保护珊珊。
　　他要保护他生命里的光。
　　哪怕是在她不知道的地方。

　　那天一直闹到凌晨，父亲才愤恨地甩开了皮带。
　　林思齐的脑子里已经开始发晕，看东西都有青黑色的重影。
　　背上早已是一片僵硬的麻木，口腔里隐隐地有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但嘴角讥诮的笑意却还是顽强地挂在那里。

　　父亲冷冷地看着他，威胁他。
　　面对这个习惯了掌控他人生死的男人，他不屑地从喉咙里呛出一口血沫子，说出了整个晚上唯一的一句话——
　　“你敢。”

　　硬气的话谁都会说，硬气的事却不是人人都敢做的。
　　他既然和父亲叫了板，就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于是从那天起，他开始一点一点，不留痕迹地疏远珊珊。
　　看上去就好像又慢慢地回到了故事发生的最初。

　　但是他知道，只要过了这阵子，平复了父亲的怒气，就好了。
　　等分了科，珊珊去了文科，就会彻底没事。
　　到那个时候，他们虽然隔得远了些，却也并不是不能见面。
　　无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难办。

　　他想得很细致，自以为已经很周到了。
　　但是他忘了，有些事情，终究不是那个时候的他可以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