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未稀》榆桉

14、第十四章 阴影

　　“父……父亲……”周钧鸿战战兢兢地站起来，两只手搅在一块儿，头埋得低的不能再低了，两只圆圆亮亮的小眼珠还不时紧张的往面前这人瞥一下。
　　“功课做完了吗？”冰凉的声音又响起。
　　“还……还没有……不过我……”周钧鸿声音有些颤抖。
　　周大白脸声音更冷了：“没做完赶紧去做，你这样子怎么能成大器。回去打二十戒尺，面壁思过，不许出门。”
　　“父亲……”周钧鸿很委屈的看着周大白脸。
　　“还不快去。来人，带小少爷回去。”青黑的脸色让小钧鸿眼泪都快下来了，但他还是硬憋着，吐出一个字“是。”
　　我看着有些心酸，跟小钧鸿比起来，我的童年算是无比多彩了吧。

　　就在这个时候，小狗大喊大叫着来了：“小姐小姐……我来啦，我找了半天的如意糕，结果发现被小猪吃到肚子里了……啊……老、老爷……”我黑线的低下了头。
　　小狗看到周大白脸，身体狠狠一颤，眼睛瞪直了，好一会才想起要行礼。我觉得有些面子挂不住，赶紧别过脑袋，发现小钧鸿也在往我这边看，我偷偷给他做了一个鬼脸，他微微一笑就扭过了脑袋，我叹了口气。
　　周大白脸冰凉着脸瞪着小狗，慢悠悠的吐出一句话来：“真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
　　吐完就带着一干丫鬟往屋里走，身后跟着的一个丫鬟手里还端着碗药汁，我有些疑惑，周大白脸什么时候对娘这么好了？
　　思忖间，前面进去的两位夫人也出门来，看到周大白脸都是明显一愣，但都不敢说什么行了个礼，再扫了我一眼就走了。
　　周大白脸慢慢踱到屋前突然说道：“你先回去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是在跟我说话，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进了屋。小狗这才抖抖索索的来扶我，可是我已经双腿麻木简直不能动弹，整个身子几乎都倚在小狗瘦弱的身体上，慢吞吞地往自己屋子走去。
　　走了很远之后，突然从娘的屋子里传来一阵瓷器摔破的声音。我眼皮直跳，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小狗一直把我扶到床上，接着一群丫鬟又是端茶又是递点心的，我喝了口水就都让她们下去了，自己则看着窗外的那颗绿油油的大榕树，有些迷茫，想着很多事情，眼前的景物竟慢慢浮现出那棵记忆中的樱花树，绽放着白色的花海，飘落了一地的花瓣，一种异样的奢华……
　　这样想着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夜色已笼罩四野，床前一片淡如薄雾的月光，轻柔似纱。
　　我直起身，沉思了一会还是下了床，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夏夜，我竟觉得有些冷，我裹紧了衣服，却还是感到难言的寒冷，透心的凉。我轻轻走到娘的屋前，夜灯如豆，我推开了门。
　　娘仰面躺在床上，昏黄的烛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愈加显得憔悴。她睁着眼睛，眼泪往枕侧流个不停，却听不到她的哭声，只是流泪，一双红肿了的大眼睛能看见里面的血丝。
　　我走到她床前，轻唤了声：“娘。”
　　娘半晌没有出声，只是眼泪一直在流，好一会才说道：“阿洛，你来了，我一直在等你。”
　　我看着她，没有出声，屋里很静，只听见烛火轻微的“噗噗”声。
　　停了一会，娘才继续道：“桌上有我特地做的芝麻梅花糕，你最喜欢的，吃点吧。”
　　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来娘就要我吃点心的举动，于是我慢慢走到桌前，拾起一块吃了起来，很香很甜，有温暖和馨香的味道。
　　娘好像微笑了一下，缓缓开口说道：

　　“我在十三岁的时候就进了周家当下人，没过一年我就被选上培养当歌女，以后可以被周家送到其他官宦人家做妾。我们这样的庶民根本没有一点自己选择的权利，等我们学成了就会被当做礼物送来送去，也找不到自己的落脚点。
　　“我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遇见了昊，那是个大雪飘飘的冬夜，他那时还是少爷，在外游学回来，我还能记得当时的景象，鹅毛般的大雪飘落，天空很阴沉，周围都是银装素裹的一片，能听见雪从树梢上簌簌落下的声音，我那时正和姐妹们在府里闲逛，欣赏雪景，就这样，在东院的青石堆得石桥上，我遇上了他。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都不会忘记他那时的样子，玄色袍子，头发钗着一根青玉簪子，清冷幽深的眼眸在这样阴沉的风雪天里，生生将他周围的空气更寒冷了几分，只一眼，我便再也移不开眼睛了。但是我只是一个只能被当做礼物送人的歌女，我不敢奢望能得到他的注意。可是我又控制不住自己天天想他，想看见他，想听一听他的声音，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很卑微。直到有一天，我被告知我将要被送往司空卿士刘大人家后，我就再也没法控制我自己了，我不想离开，只想看见他，而已。
　　“我决定为自己争取机会，那天晚上，夜色朦胧，我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裳来到了他书房，那个时候他已经娶了夫人了，还有了两个儿子，但他还是经常宿在书房。我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那晚我不光知道他宿在那，我还知道他喝了酒，于是我在他的醒酒汤里下了药。可是我却并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他并没有娶我，他把我送回了老家小桔村，只给了我一些钱。
　　“我想如果我有了一个孩子的话，他就会娶我了吧，我在家里的时候，哭泣着想着，我多想要一个孩子啊，这样我就可以再见他了。好像是上苍听见了我的声音，我碰到了你，阿洛，你才刚出生，在村里的那棵樱花树下，花瓣落了一地，你几乎要被埋在那花瓣中了。我把你抱了起来。”

　　她转过头看我，眼泪郁结，看不清她眼中的神色。
　　我手中的梅花糕脱了手落在了地上。烛火跳动着，脚下的影子也随之跳动，一室的明明暗暗，让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脸。
　　娘继续缓缓说着：“我写信给他，说我生下了你，他捎人回我，让我等，他会来接我，可这一等我等了十五年，我经常写信给他，可他从来没有回过，但我从来也不曾放弃过。只要能看见他，他说什么我都答应了，阿洛，对不起。这就当是我养育了你十五年的，一点小小补偿，好不好？”
　　我还沉浸在她的话当中，吃惊的看着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她又继续说着，语气越发悲凉：“他今天过来，让我喝了那碗堕胎药，我喝了。他让我给你下毒，我也加了，对不起，阿洛，我真的不是一个好母亲，对不起。”
　　她眼泪又流水似的流下，我已经惊讶的完全说不出话来，嘴张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刚刚说……下毒？这、这个梅花糕里？”
　　她流泪点头。
　　“什么毒？”我问。
　　她拼命摇头哭道：“我不知道……可绝不是致命的……真的……相信我，阿洛，不会让你死的……不会……”她泣不成声，脸上已找不到一块干的地方，眼泪湿了满脸，早已不见了绝代的光华。
　　我呆呆的听着她的话，半晌忽的苦涩一笑：“娘，哦不对，是四夫人，你疯狂追求你的爱没关系，可是，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把我拖下水？看在我们这么多年来都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关系，你能不能，放过我？我……我……一直都把你当做我的母亲的，原是我一厢情愿罢……”憋了好久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滑下，喃喃着：“原一直是我自作多情……”

　　我直起身奔到门口冲了出去，后面传来娘声嘶力竭喊我名字的声音，我不想听。
　　跑到院子里的时候，我脚步缓了下来，看到如水的月光凉凉的洒到了地上，榕树下一片黑色的阴影，黑漆漆，像一个可以藏身的小山洞。
　　我钻到了那个“小山洞”里，抱着膝蹲下，抬头看见苍茫的夜空，黑色的树影将我遮住，看起来就像是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竟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我想起离开小桔村的前夜，也看过一望无际的银河，我那时还傻傻的想着“什么时候还能再见到这样的夜空了呢？”真的，不到半年，我就已经不可能再见到那样宁静的夜空了。
　　什么都变了，什么也都没有了。

　　我记得以前听过一则小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谎言和真实在河边洗澡，谎言先洗好，穿了真实的衣服离开，真实却不肯穿谎言的衣服，后来，在人们的眼里，只有穿着真实衣服的谎言，却很难再接受赤果果的真实。
　　我娘是如此，始终不肯相信周逸昊不爱她的真实，可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害怕，害怕面对残酷的真实。

　　这个夜晚，是我度过的最难熬的夜晚，我哭着睡了，醒来了就想，想了又哭，哭了又睡，反反复复，整整一个晚上。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刺眼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我眯起眼睛，身边传来蛋蛋“唧唧”的叫声，恍然，原来我已经回到了床上。我有些迷茫。
　　这时候，小狗推门而入，很高兴的跑到我床前，绽开灿烂的笑脸对我说：“小姐，你醒啦？你不知道，今天一大清早晏先生把你抱进来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我一直以为小姐你好好地睡在床上呢，还奇怪怎么又出现了个小姐。嘿嘿，我很蠢吧？可是小姐你晚上去哪了呢？”
　　她眨巴着眼睛奇怪地望着我，我微笑。心里一阵暖意。
　　“昨晚上，夜色空蒙，月光皎洁，我就突然诗兴大发，找晏先生吟诗作对、切磋学识去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奇怪，晏先生怎么会把我送回来？
　　“这样啊，难怪晏先生让我等小姐醒了叫小姐去青芜院。”小狗恍然大悟道，小脸红扑扑的。
　　“真的吗？这样啊，那我赶紧去吧。”说完我就起身。
　　“小姐不用着急，晏先生说今天你可以晚点去呢。”小狗俏声道。
　　我心里一顿：“他有说为什么吗？”小狗摇头。
　　我则一阵不安起来，竟有种迫不及待想要见他的感觉，说不清是为什么。也许只是想闻到他身上好闻的风信子香，像悠悠回荡的歌谣。

　　我急匆匆来到了青芜院，一进门就看见了晏先生。他的身影逆光向我转来，他穿着普通的青色长衫，下摆上拴着的洁白玉佩泛着光泽，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我却能感觉得到，他温和的笑脸。
　　我仰起头，对他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