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的独白》似空斋

15、第 15 章

　　革调组的门半敞着，何唯民徘徊了好半天。莫蕾抱着很多笤帚往楼上走，唯民伸出脑袋瞄了一眼，急忙跑到楼口，莫蕾正吃力地歪着头看路，一只手就朝着自己过来了，她有些惊讶，抬起脸看到了何唯民。

　　“我帮您。”唯民难得对谁点头哈腰。
　　莫蕾没让何唯民帮手，淡淡道：“不用了，我自己来。”
　　走到了教室门口，女孩儿还见身后的男孩儿探着头跟着自己，便把那些扫帚往门边一放，转过身来：“何唯民，你有什么事儿？”

　　凶巴巴地盯着对面的何唯民，莫蕾抱起手来，她要用这种态度来和他保持距离。
　　唯民摸着脑袋，呵呵一笑：“我…我是想说，名单错了。”
　　“名单错了？”女孩儿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啊，这个星期五准备走的这批知青。报名的是我，可是名字是我哥的。”
　　“不可能，名字是我们一个个查对的。”
　　“可是当初是我写的申请啊，你们不信就去看。”
　　“不可能。”
　　莫蕾的态度坚决得很，要是这都弄错了，岂不是在质疑他们调查小组的工作能力。可她的坚持让何唯民真着了急：“你怎么就不信呢！我自己写的申请，我还能不知道？”
　　被男孩儿这么一说，莫蕾心里也有些不确定了：“那我在基地给你哥说的时候，他怎么不提出来？”
　　“他…他…他不是怕麻烦你们领导嘛！”
　　“胡说！错了就是错了，做事情能这么稀里糊涂的？”莫蕾皱起浓眉，抱着手。
　　“我哥他人不计较这些，他说我们两兄弟，谁去建设祖国不都一样！所以才…”
　　“是啊，谁去建设祖国都一样呐。”这一点，女孩倒是认同。
　　“对，对祖国是一样。可是…可是对我们家就不一样了！”
　　“何唯民，不是我说你，就你这种觉悟。没有国家，哪来的小家？整天就只想着自己，到头来就会变得唯利是图，自私自利！”
　　“没错！您教训的是！但是…我们家…您不是不知道我妹妹那情况…要是我大哥走了…就没人能管得了她了。”

　　一说妹妹，莫蕾倒是知道何唯民家里最小的何唯晓，她还是一副不肯让步的模样，但是气焰也有所收敛了些。
　　何唯民脸上的褶子码了有一尺厚，一口一个您，一口一个领导，女孩儿叹了口气，只得让他进了办公室。

　　从抽屉里砰地找出一摞申请表，莫蕾带着很大的疑惑推到了何唯民面前：“你找吧。”
　　“找……”
　　“你不是刚说你是自己写的申请吗？都在这儿呢，找吧！”
　　说完，女孩就拉出椅子，坐到了那张桌子跟前，盯着唯民。唯民撇撇嘴，低头开始翻找。

　　“要是找不到，你自己想想欺骗我的后果。”
　　“一定能找着的，我写的。”唯民不容置疑。
　　莫蕾白了他一眼：“就算是找着了，我可不能保证就能把你们俩给换过来，眼看就到出发的日子了，我还要一级级向上头儿报呢。”
　　“这么麻烦，不就是把我们两个换个个儿么？到时候我替我哥来不就行啦！”
　　“乱弹琴，照你这么说，还要组织，要纪律干什么？！”

　　何唯民心里骂道，真是个石女，碾不碎，搬不动！

　　从那么一大摞纸堆里找一张自己写过的东西还真比想象中的难，在何唯民翻到三分之二还没有找到后，他有些担心起来，自己写过申请是没错的。可是哥哥也写过，要是自己写的那张被郑爱国做了手脚或者干脆撕掉了，那该怎么办？

　　这时候，办公室的门开了。

　　莫蕾和唯民同时抬起头，是郑爱国端着冒着热气的口缸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哟呵？干什么呢？”
　　无赖般蹭到了莫蕾的身边，郑爱国用一种嘲讽的眼神儿瞅着何唯民。
　　何唯民没吭声，继续做自己的事儿。
　　莫蕾回道：“他和他哥搞错了，写申请的是他。”

　　“搞错了？？”听到这话，郑爱国眯起来小眼睛：“谁搞错了？这不是胡闹嘛！意思是我们工作不负责任？？”

　　何唯民停了下来，刚想发作，莫蕾却微微一笑：“他也没这意思。主要是据他说写申请的是他，我也是本着为工作负责的态度，所以就把当初那些申请拿给他看看，让他找找。”

　　“据他说？？”郑爱国冷笑：“他一个小痞子，他说的你也信？”

　　“你说谁是小痞子！！”何唯民压抑不住了。

　　“就是你！你们姓何的，全家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吸血鬼！”郑爱国把口缸往桌子上重重一放，里面的热水都溅了出来。

　　莫蕾走到了前面，伸脚绊住了何唯民想要上去动粗的脚步，她还是那么笑着，轻轻抿嘴道：“郑爱国同志，痞子不痞子的，咱们先不说。既然工作上出了疑问，那么多查对，把问题查实在了，才是正道理吧。要是真是咱们弄错了，就及时改正，改完了也还是好样的啊。你刚才那态度，恐怕不太好吧？”

　　“我的态度不好？”郑爱国斜眼瞧了瞧站在莫蕾身后的何唯民，笑得更加令人厌恶：“诶哟…是，我是态度不好。您好，莫蕾同志向来都是热心助人的嘛，这在咱们工作小组里都是出了名儿的！特别呀…是在对待异性的时候，那个细心…那个热乎…那个…”

　　那个还没那个完，郑爱国就被一道热流击中了面部，那是他刚打的开水。幸好，开水的热度已经散去了很多，但泼在脸上还是把他吓了一大跳。

　　“你！！！”

　　莫蕾的手指头上挂着口缸，表情依旧没有变，只是添加了些很难察觉的愤怒：“不好意思…我不小心的。”

　　“你！你…你…”郑爱国看着自己新的外衣上全是水迹，他简直要被气疯了，恨不得上前来把这个嚣张的女人给掐死！可莫蕾身后瞪着眼睛的何唯民又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男人打了退堂鼓：“我大人不记小人过…莫蕾，你不要分不清立场，站错了队伍！我警告你，你现在很危险！”

　　莫蕾将口缸咣地重又放在了桌子上，这一下，郑爱国真的胆怯了，他点着头：“我这是新衣服…你他妈…”边说着，边狼狈地往办公室外面走。

　　何唯民赶着郑爱国也来到了办公室外，直到看着他走下了楼梯。再次返回来的时候，唯民看到莫蕾的脸色一片阴霾，没有半点儿刚才的笑容。

　　“你别跟这种小人一般见识，他就是个……”
　　“别说了。”莫蕾冷冷地打断了何唯民：“你赶紧把你的申请表给找到吧。”

　　刘卓越一路都在想着昨天唯兵和自己说的话，他理解唯兵，唯兵说自己不再考虑下乡这条路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卑微，那么难以启齿，好像是背叛了什么重要的誓约一样。也许放在平时，刘卓越是会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他们很久前就想好，要一块儿去一个祖国最最需要他们的地方，一起奋斗，一起让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这样的想法，是多么不合时宜呐。
　　却又是那么的激励人心。
　　何唯兵想要逃离，却不知道在那个家里还有更加想要逃开的人。
　　唯兵是哥哥，是兄长，尽管在大他两岁的卓越看来，这个男孩儿时而成熟时而幼稚，难以捉摸，可是在面对着家庭，总是意外的坚强。

　　“你可千万别生我的气。”
　　“说什么呢。”卓越说着这话，笑着，但是心里也酸酸的。
　　“唯民跟我谈了一个晚上，真是啊…从小到大，我们两个之间说的话加起来好像都没有昨晚上一次说过的多。”这是夸张，可是当时在唯兵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他不了解自己的弟弟，完全不了解。他以为他带着他吃吃喝喝，能跑能玩儿，能瞎胡闹…这样就是兄弟了。
　　何唯兵有多么惭愧，这滋味儿只有他自己明白。

　　刘卓越坐在前门山公园的土坯上，摇晃着两条腿：“唯民他是大人了…”在家里也是能挑能扛的啦，走到外面也不会被欺负，只是心思有点儿孩子气，却能够慢慢历练的。做哥哥的也不该太过于保护。这是刘卓越想要宽慰唯兵的话，不过后半截全咽进了肚子。

　　阳光从树丛里漏进来，两个男孩儿并排坐着，听着树上的鸟叫，一阵儿一阵儿的在他们头顶响起。

　　“你会给我写信吧？”
　　“你会给我回信吧~？”

　　两个人同时回过头望着对方，笑起来：“当然！”

　　突然想起日后可能会分开的情景，刘卓越难受死了，他没有当着何唯兵说出来，可是他也知道唯兵现在心里头的滋味儿。他们今天都没见面，自己一个人晃到了公园里逛了一圈，公园里的景色还是那个景色，以前一起撒野的地方依然老样子，但是孤孤单单站在这些当中，刘卓越忽然觉得自己变得婆婆妈妈了。
　　以后的生活，他要去一个可能会离开唯兵很远的地方。
　　他想起来两个人都说过的，一辈子好朋友。可眼下迫在眉睫的分别总让人觉得时间将会是他们友谊的杀手。卓越第一次被自己的心思吓一跳，他和唯兵的友情应该是牢不可破的。

　　从公园里出来，打算回家的刘卓越揣着裤包抄近路。在经过轿子坡的时候，他站住了，他站在了那一天看到蚊子被流弹击中的地点，现在，那个地方光秃秃的，血迹也早就冲刷干净。可是卓越好像闻见了一股子强烈的血腥味儿，他撒腿就跑。

　　依杏巷里，刘卓越在巷口就撞见了一脸慌张的何唯兵。

　　“出事儿了！”唯兵拉住卓越失魂落魄叫道。
　　“怎么啦？”
　　“唯、唯晓！唯晓不见了！”

　　何唯兵知道蔡可晚上得开会，他到供销社捡了一把白菜就往家里赶，要提前把饭弄好。可是平时总是锁在母亲卧室里的妹妹今天却没有在！卧室连锁都不见了…何唯兵站在空落落的屋子里，头皮噌地开始发麻！他整个院子都找遍了，心急火燎地敲开了东屋的门，却被曹三癞子轰了出来。

　　“我他妈怎么知道你家那小白痴去什么地方了！！”男人正在睡觉呢，被人打扰心情肯定欠佳。

　　唯兵跌跌撞撞地在依杏巷周围又叫又喊，像个疯子似的，没有找到唯晓的一点儿影子。

　　卓越拉住了唯兵：“你冷静点儿！唯晓喜欢去什么地方呐…”
　　“她整天都关在家里，能去什么地方！”何唯兵着急地有些语无伦次。
　　“好好想想！”刘卓越也着急，呵斥道。

　　何唯兵睁大眼睛，木桩一样立在原地，想…他的妹妹喜欢去的地方……
　　他不知道妹妹喜欢去什么地方！她傻乎乎的，整天迷迷瞪瞪，她能去过什么地方并且会很喜欢呢！何唯兵一把抓住了头发，猛烈地摇着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唯晓喜欢什么地方！她脑袋不好，又不会说话！她只会说几个字…妈！爸！哥！吃饭！还有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看着发疯般又要往巷子外头冲的唯兵，卓越一把就把他拉到了自己的怀里：“冷静点！”

　　何唯兵定住了，他感到卓越有力的胳膊死死地钳着他的身体，却一点儿都不疼，心下马上要哭出来一样，唯兵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扶住自己的脑门：“我没事儿…我…”
　　“我两现在就去找，不过你得回去给蔡婶儿留个字条，免得待会儿她回家看到你和唯晓都不在那就不好了。”
　　“好…我去留字条…”

　　离开了卓越的怀抱，何唯兵心下非常失落，虽然他不明白这失落是什么意思，也没工夫深究。
　　给母亲匆忙写了张条子放在客厅的水杯底下，何唯兵决定和刘卓越分头行动，一定要把妹妹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