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的独白》似空斋

14、第 14 章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的桌子旁，唯晓和妈妈紧紧挨着，不一会儿就开始找到了自己的乐趣——把爬在母亲衣袖上的一只蚊子给五马分尸。
　　何唯兵等着妈妈发话，可是妈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出决定性的话来，这让唯民坐不住了：

　　“我明天去找莫蕾，让她把名单给改过来。”
　　“她那一根儿筋，才不会帮你呢。”何唯兵想要打消弟弟的念头。
　　何唯民有些气愤地带着反抗的情绪哼了一声：“她人挺好的…”
　　而且她不会帮着郑爱国，不会助纣为虐。
　　蔡可摸着女儿的头，“别争了，唯民，家里有一个人去…你哥既然都上了名单啦，那么他去也一样，你和唯晓在家里，我看着也放心。”
　　就知道母亲是向着哥哥的，何唯民不满起来：“他其实是最不乐意去的，偏偏把他的名字弄上。”
　　“谁说我不乐意了？？”唯兵也不高兴地反驳。
　　“你那么积极，还不是因为卓越哥也报名啦，可是这回你们没能一批走…你一个人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何唯兵愿意离开家，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和农民朋友们在一起的最大动力。
　　可是刘卓越是刘家的独子，他是绝对免不了的，这一回没有去成，下一批里铁定有他的大名。何唯兵被弟弟戳中了软肋，不再说话。

　　蔡可看着两个孩子你争我嚷，叹了口气：“唯民…这一走…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她有些哽咽。原本她以为自己习惯了，这样的分离总是不期意中就降临。他们已经把丈夫从她的身边夺走，现在又轮到了孩子们。
　　她刚刚想要开口说什么，唯兵已经站起来，走出了客厅。

　　自压井的锁口有些涩，嘎吱嘎吱的声音听起来很奇怪，曹凡蹲在井口正在往里面上机油。

　　“…你干嘛呢？”何唯兵找了个借口凑上去。
　　曹家的门关着，灯光倒亮堂。

　　“上上油…”
　　“哪儿来的油呀？”
　　“我哥拿回来的。”

　　拿着那个小的锥型罐子看了看，不小心一用力，机油就从尖嘴里冒了出来，流了何唯兵一手。

　　“诶！”曹凡皱起眉把机油罐又夺了回来：“你浪费不浪费呐。”
　　“对不起…对不起…”下意识伸手往自己衣服上擦，何唯兵急忙道歉。
　　曹凡一把拉住了他：“别往你那衣裳上沾……”

　　一个人压着井水，一个人弯着腰用力地搓着油乎乎的手指，唯兵抬起头来笑问：
　　“你星期五走不走？”

　　曹凡知道唯兵问的是什么，他还是机械地压着水，默默地摇摇头。何唯兵直起腰，甩着手上的水珠，曹凡不敢看自己，他可能认为自己会瞧不起他吧，唯兵这么想，于是把洗干净了的手往自己的上衣上擦去。曹凡好像笑了一下，天渐黑，唯兵没有看清，可是他忽然发现自己挺喜欢看这个男孩儿笑的。

　　“你们家…可能是你哥去…？”
　　“我哥？”提到哥哥，曹凡似乎有些吃惊，好像这才想起自己有个哥哥似的，接着就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在说【谁去他都不会去的】。
　　“是啊…”何唯兵还是期望能从曹凡的嘴里得到些什么。
　　“我想…可能…我爸倒是希望是他去的…”最后像是应付唯兵一样，曹凡只有这样说。

　　忽而想到了什么，曹凡道：“你们家…你是长子，一定是你咯？…星期五就走？”
　　“嗯…”点了下头，何唯兵有些模棱两可，原本坚定的心动摇了，他想着弟弟的话，自己想要离开全是因为觉得要和卓越一块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但现下自己和卓越根本不可能一个时间走，更压根儿不可能分到一个地方…他心里觉得自己是自私的，什么时候还光想着自己，连唯民都看得透自己幼稚的想法。倘若他留下来，了了弟弟离家，离开学校的心愿，还能多在生活上帮帮母亲。
　　他一直猜不透唯民的心思，想起那说到知青建设祖国边疆就沸腾起来的表情，何唯兵摸不着头脑。

　　心生退意了，却不知道卓越能不能谅解呢。

　　肩膀上挂着毛巾进了卧室，唯民打量着哥哥，他把两只胳膊压在脑袋底下，眼睛却闭着。

　　“哥，我知道你没睡。”

　　唯兵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吓了唯民一跳：“你干啥呢！神经病似的！”
　　“你咋就那么想去那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方呢？？在家里陪着妈，陪着妹妹，学校空闲了去农场看看爸爸，不好？？”

　　唯民把毛巾甩到了床下的脸盆里，一屁股坐在了自己的床上，不吭声。

　　“你老想着，家里有咱妈，有我，你就一辈子不长大？”
　　“我就想着赶快长大呢！”唯民似有很多委屈。

　　唯兵眨了眨眼睛，低头用手指绕着床单上的线头：“…人生在世，根本没有称心如意的事儿。”
　　“你现在说话跟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似的，没劲透了。”
　　“那没办法…”
　　“反正你怎么想的我也管不着，我知道去了那些地方，要想再回来都难，我想过一辈子扎根，你想过吗？”
　　“都是屁话！”
　　“不是！”
　　“你一辈子扎根，你就不要你的家了？”
　　“这是两码事儿！这一点，你不能比我！”
　　“小心我揍你！”

　　何唯兵彻底被弟弟给气住了，两只大眼睛睁得圆圆的。唯民倒是也不害怕，他觉得有必要让哥哥了解自己的想法：
　　“我不想读书…也不喜欢…”
　　“哼，现在哪儿有书读…”
　　“有…只要你想么。”

　　这句话，直直地钻到了唯兵的心底里，好像火柴，点燃了某些看不见的希望。何唯兵吃惊地望着弟弟稚嫩的脸，这还是那个唯民，浓眉大眼，虎头虎脑，毛毛躁躁…却又已经不再是。何唯兵心里惭愧极了，他还以为这个家除了自己，其他人都糊涂着呢。
　　母亲被生活逼迫得近乎麻木，弟弟天真无知，妹妹…不提也罢。
　　这是他何唯兵可笑又自以为是的想法！

　　在他只顾着眼前唉声叹气的时候，唯民却能够抱着乐观继续坚持着，慢慢看清了他本身和周围的人。
　　何唯兵下了床，爬到了唯民的床上，两兄弟对坐着，唯兵用手使劲儿摸着弟弟刺啦啦的脑袋：

　　“你哥不笨……只是…我不想让你去受罪…”
　　“没事儿的，哥，我是大人了。不是没想过将来会是啥下场，我有点儿热血的，可是去当知青不仅仅是凭着热血。我天天听学校里的宣传歌，有时候觉得……”
　　“…觉得什么？”
　　“绝望…”

　　绝望。
　　没有一点儿为事业，理想献身的喜悦。
　　恐惧…是随之而来的。
　　唯民苦笑着，看着哥哥：“哥…我去吧。这或许就是我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