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山万重》月光饱和

4、第四章

　　万小宇不是没想过把这一切说书来让宰相做主，他把他带回来，可没告诉他要受这般活罪。

　　可那一日与宰相夫人吃饭，手臂上那个伤口浸出血迹，一旁的丫鬟惊呼出声，冯氏拉过他到面前，撩起他的衣裳，将那一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尽收眼底。万小宇多么盼望她能问一句原因，然后告诫万羽不可如此，但她没有，她只是微微皱了下眉，轻叹了一口气，让万小宇重新穿好衣服，然后继续用膳，继续温柔地给万羽夹菜。

　　她什么都知道，却没有制止。难道这就是母爱？无限纵容自己的孩子，即使他是个魔鬼？

　　还是因为，受欺凌的那个不过是捡来的替身，卑贱如草，无人肯爱护？

　　万小宇灰了心，默默回到座位，低头扒饭。忍受了那么久，终于忍不住掉了泪，因为极度想念自己已故的爹娘。

　　.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管过得轻松还是艰难，总会一天天过去。

　　小孩子本就长得快，那些旧伤痕已经浅了，只留下淡淡的印子，惟有那个血洞永远不可恢复，形状如同纹在臂上的一只黑色蛇头。

　　两年，万羽对□□的伤害开始厌倦，一是因为万小宇已经对这种伤害习以为常，抱着“有本事你就弄死我”的心态，打他一顿后，他也不过拍拍衣裳，满不在乎地走开。

　　二是寻到了另外的法子，对他的打击似乎沉重得多。

　　譬如，万小宇养了一只乌龟，十分爱护，睡觉也放在枕边。万羽使人从他房里拿出来，见他心急火燎地找，他再漫不经心将乌龟在他面前晃几晃，然后狠狠砸到石头上。那一瞬间，万小宇的目光中迸发的痛意和恨意让万羽十分满足。

　　又譬如，失去乌龟后万小宇不敢再养，万羽便故意央求父亲分送两人两只名贵的小狗儿。万小宇不得已接受，又好生饲养，慢慢有了感情。万羽这回更加歹毒，夜里偷偷哦将那狗儿杀死，血肉模糊地搁到万小宇床上。第二日，便如愿听到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

　　这种事做得多了，也颇有成效。万小宇见他时终于收起了那种不服气的狠劲儿，安静了不少。

　　万羽对自己的手段十分满意，万小宇的日子也略略轻松了些。

　　两人仍是一同吃饭一同上学堂，人前不过是骄横跋扈的哥哥同沉默安静的弟弟，晓得内情的人很少。学堂里都是些当朝官宦子弟，父辈在朝中的地位便决定了这些孩子在学堂的地位，万宰相权势熏天，万羽自然是无人敢惹。一帮孩子年纪虽小，却已懂得阿谀奉承，攀附强者，见万羽对自己‘弟弟’随意打骂嘲弄毫无兄弟之情，其他孩子不明就里，猜测万小宇定是姨娘所出，很快传言就被当作事实，纷纷鄙薄于他，明面上还算客气，私下十分不屑。

　　一日放学，万小宇照例默默跟在万羽身后，但万羽登上马车后故意不等他，叫下人将马车驾走。学堂离相府有好几条街，此际又阴云密布，眼看就是一场大雨。几个随侍的下人不敢多言，只万分同情地看了二少爷一眼，便跟着去了。

　　万小宇茫然站在学堂门口，怔了半晌，决定待雨下完再走。

　　几个孩子出来，见他落单，互相使个眼色，不声不响将他围在中间。

　　一个道：“万二公子没下人服侍？大公子也不睬你？”

　　另一个接口：“哪里呀，万二公子是同老夫子一般风雅之人，要赏雨景哪！”

　　“我看万二公子是得了他娘亲的身教，做多愁善感状吧？嘿嘿，听我娘说，想一步登天的下贱丫鬟最爱使这招引主人怜惜。”

　　几个孩子均比万小宇大，说的什么他其实不太明白，只知不是好话，便握紧拳头，怒目而视。

　　“哟，万二公子要发威了呢！”

　　“这可稀奇，大公子成日辱骂，二公子都不吭一声儿，怎的我们几个玩笑几句就冒火呢？莫不是
　　我们戳准了痛脚？”

　　“也是，有个不知廉耻的娘，叫二公子怎生受得了！”

　　万小宇更怒，他在学堂一贯低眉顺眼，从不招惹这些纨绔子弟，没想到人善被人欺，现在不知怎么竟扯到自己娘亲头上，哪肯再忍，上前两步就将那个御史府的公子推了一把。“你放什么屁？！”

　　“哟，小杂种还敢打人？”

　　一帮孩子在家都是受宠的，在学堂却受多了万羽的气，此时不由自主便将怨气发泄到万小宇身上。见他动手，立即抓住机会，一齐将他推来搡去，欺凌起来。

　　万小宇身体单薄，完全不敌这些高他快一个头的孩子，但气急了哪顾得了许多，奋不顾身地挥拳乱打。

　　对方人多势众，很快，万小宇便被摔到地上，吃了一嘴泥。大雨倾盆而落，他小小的身子在泥泞里挣扎爬起，又冲上去厮打，又再次摔入泥中，反反复复，连痛也忘了，就憋着一个念头，非要让这些莫名欺负他的人付出代价……

　　各府的下人急忙劝架，却怎么也劝不住这群愤怒的孩子……

　　尤其是那个最小的，以一对几，却有种视死如归的架势。泥污满身，嘴角淌血，还一遍遍冲上去，手脚乱挥，写满了就算拼命也要打到敌人一拳的疯狂。

　　“住手！”暴怒的喝骂。

　　竟是万羽去而复返。他见到这一幕，二话不说，冲入战圈把万小宇一把拉住，自己上去一把将为首的御史公子狠狠推倒在地，又抬脚将其他几个用力踹翻。神色狰狞地吼道：“你们他妈的什么东西？也敢动本少爷的人！”

　　挑事的几个都木了，没料到万羽会火大到这种地步，其中一个不长眼，爬起来找了借口辩解：“羽少，我们几个是瞧见方才课上你叫二公子，他竟敢不应声……我们是帮你教训教训他……”

　　一耳光扇到，说话的人目瞪口呆。

　　“你们算老几？本少爷想教训谁变教训谁，要你们帮忙？！滚！全都滚！”

　　怒气勃发的万羽指着马车，朝一身雨泥的万小宇吼道：“你还不滚上去？！”

　　.

　　一个人怎么能变态到这种地步？不把人当人，而是收藏的玩具，旁人休想染指，自己却可以随意凌虐。

　　万小宇意识到，万羽此人的阴暗残酷已经达到登峰造极的状态，他似乎天性就是狂暴嗜血的，遇到一个受尽折磨却委曲求全哑忍不发的对手，这种天性更加膨胀。仿佛他生活中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到万小宇痛苦、哀求。

　　既然哀求能让自己好过一点，何必再昂起倔强的头。

　　一天黄昏，花园一角。就在衣领被扯起，脖子快要被掐断的一刻，万小宇开口，低叫了声“哥哥”。万羽一怔，随即扯出一个阴狠的笑：“叫我哥哥？不是恨毒了我吗，居然叫哥哥？”

　　万小宇还是被放开，大咳了一阵，紫胀的面色才平复了一些。那一刻他觉得再不想出办法，自己非被这个变态玩死不可！

　　心中猛然划过一道闪电。

　　万小宇挤出一个笑：“从前是我不懂事，哥哥别生气。”

　　“犟不下去了？怕了？”

　　“哥哥……我再不敢顶撞哥哥，惹哥哥生气了。”

　　万羽俯脸，神色阴翳，“别以为现在服个软，本少爷就会放过你。记住，你永远都是一块垃圾，本少爷想怎么搞你都行！若反抗，苦头更大！”

　　“是，是。哥哥想怎么都行，我就是一块垃圾，哥哥别同我生气了。”

　　万羽满意地看他一会儿，很为这猎物的降服而自得，半晌才转过身道：“走吧，去抹些活血膏，
　　省得爹娘看到你脖子上的痕迹。”

　　走了几步，没听到万小宇跟随的脚步声，万羽回头，吼道：“没被揍舒服还想再来一遍”

　　万小宇缩在墙边，一脸惶恐，望着万羽胆怯道：“哥哥，方才见着你……我，我害怕……在游廊上跑的时候将爹爹赐下白玉清泉佩掉到池塘里去了！”

　　万羽一惊：“什么？！”

　　那一对白玉清泉佩是西域进贡大批珍品中的一件，贡品经了万宰相之手，万羽看到那对玉佩后十分喜爱，央求父亲拦下来给自己和万小宇一人一支，私藏贡品是大罪，万宰相自然不应允。哪知万羽一贯胡作非为，看上的东西一定要得到，竟将那玉佩偷了，自己留一支，另一支硬塞给万小宇保管，并警告他不准说出这个秘密。

　　眼下竟掉进了池塘里，若哪一日被他人发现，走漏消息，被朝廷知道，那宰相府必定大难临头。万羽虽狠毒跋扈，但却不笨，想到这一层，不得不心惊肉跳。

　　万小宇引着万羽来到他掉落玉佩的游廊上，指着池塘，苦着脸道：“就是这里。”

　　这池塘很大，水也不浅，夏日里满是荷花，红鲤成群，冯氏常常带着丫鬟来此喂鱼消磨时光。如今已是秋季，来的人少了，残荷败叶漂浮其上，看起来十分萧索。

　　万羽皱眉，“那还不快下去找到捞起来！”

　　万小宇惶惶然地嗫嚅：“我不会游水。”

　　万羽恼怒地瞪他一眼，一脚已踹上去：“废物！你弄掉了东西，还不会游水！是要本少爷帮你捞吗？”

　　万小宇惧怕地看着池塘，似乎想下去，又踉跄后退了两步。“我……我真的不会。”

　　万羽无可奈何，眼下还有什么比赶紧找到那块玉佩重要？踌躇了一会儿，心一横，便跳了下去……

　　万小宇慢慢收起了害怕的表情，换成了冷静的等待……他等着，过不了多久，水下就应该传来呼救声。

　　“啊——”

　　“啊——”

　　“快……救我……”

　　池水将声音淹没，他知道那个人是在用力的呼救，传到岸上的，却十分微弱。呵呵，也许自己根本没听到。

　　水面上起了很多涟漪，一个小小的水洞，如果细心看，就能发现那是漩涡，汹涌急速的漩涡。
　　万小宇所站的位置，游廊下的石墩伸出一根口径很粗的管道，管道延伸很远，一直到池塘外边的花圃中，巨大的水流从管道中流出。

　　这日池塘换水。

　　水下，管道口的吸力不下于千斤，莫说万羽只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即便是八尺威猛大汉，这一刻跳到水中，正落在抽水口旁，也无法挣脱。吸力会如同一只巨大的手，攥住靠近的人，将他拖进死亡的黑洞。

　　很快，一股股血花在浑浊的池水中上升，包含着极致痛苦的呼救彻底微弱了。万小宇冷静的脸上终于浮上一丝隐约的笑意，嘴里却大喊：“来人啊，快来人啊，大少爷落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