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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人生譬朝露 世变多百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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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阳光正烈,窗外梧桐上栖息的蝉儿正慵懒地鸣叫着,令人心生厌恶。嵇康一身打铁时穿的粗布短衣,袖管卷起,汗水恣意地从古铜色肌肤上淌下,正俯身奋笔疾书。
一番奋笔挥墨后,嵇康搁下毛笔,端详着眼前的纸笺,心里舒畅无比。“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哼,这句话正该让司马昭自己看看。
他将纸笺折了几折,塞入信封里,在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字——《与山巨源绝交书》,根本未经犹豫,便吩咐小鬟送了出去。小鬟拿着信件退出房间,嵇康却怔怔地望着墙壁,出了好一会儿神。
司马昭,你好神通广大,竟能将过去磊落洒脱、视钱财为无物的山涛都拉拢到旗下,还派他来当说客,说的倒是好听,让我来接任吏部侍郎的位置?哼,可恨山涛,竟然听信司马昭的谗言,乖乖地写信来了,莫非妄想我也做那司马昭的走狗吗?可叹啊可叹,眼见司马昭手握大权,满城腥风血雨,可同行的人却越来越少了啊。我嵇康只不过想不问世事,只想煮酒品菊,携美同游,现在却到了必须作出选择的时候了,不同流合污的话只有死路一条,反正横竖都是一死,即使是死也要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人知道司马昭真正的嘴脸。
下定了决心,嵇康“笃”的一声将毛笔丢入笔筒中,大步走出了房间。
院里又响起了“叮叮”的打铁声,冷锐万分。
“丞相,中散大夫到了。”
“让他进来。”司马昭半倚在太师椅上,微微抬着下颚,脸上松弛的肌肉露出稍许老态来。拇指不停地敲击着红木靠手,发出紧凑的“嗒嗒”声响。他等的这一天,看来终于要来了。想到此,他半眯起眼睛,嘴角不经意地微微上翘。
然而,在他等的那个人终于走进门的那一霎那,他的嘴角忽然僵硬起来——他,他怎么敢穿着这一身肮脏的衣服来他的地方?真是不要命了,哼,除了他,那是早晚的事。
他心里虽然存着这些恶毒的想法,却懒懒地开口了:“嵇大夫莫非以为我这里是打铁的地方么?”钟会在旁听了,脸上掠过若有若无的一丝笑容。
嵇康哈哈笑道:“我正打铁呢,就被丞相大人给叫了来,说有什么重要的事要问,不得耽搁,衣服也来不及换就过来了。丞相大人莫非觉得我做得不对?”他自踏进那屋子以来,连眼角都没扫过钟会一下,仿佛根本就当他是个隐形人。钟会一脸的怨毒,竟是无人看见。
司马昭一时间竟没想到该怎样回答他。
嵇康心中早就对司马昭不满,此刻又忍不住嘲讽了几句:“我正意外呢,丞相大人怎么知道我方才在打铁?莫非是您的老本行,眼睛一瞄便能看出来罢?”
“嵇康你好大胆的胆子,竟敢在这里胡说八道。”站在司马昭身后的钟会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司马昭表面上却不动气,僵笑如初。
嵇康淡笑,并不搭理他,扫了一眼屋内,看到了吕安和吕巽两兄弟离得远远地站在屋内,一个满脸幽愤,一个胆战心惊,情形甚是奇怪,心中便了然如镜。
司马昭见他似乎想通了什么,便问道:“嵇大夫,今天叫你来,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嵇康冷笑道:“难道不是他们两兄弟之间的事吗?莫非这种伤天害理之事还需在朝堂上讨论不成?”
司马昭点头,脖子上松弛的肌肉挤成一团,如项链般挂下来:“没错,吕安虐待老母,确实是伤天害理之事!本就无需争辩了,如今他不但不承认,而且还反咬一口,污蔑他的兄长,说他奸污了自己的妻子,使之自缢而忘,如此狗血喷人,更是罪无可恕了。”
吕安一听,忙辩解道:“丞相大人,明明是他先做下了天理不容之事,我起初还因为同胞情面,不想让此丑事张扬出去,想不到他倒先诬蔑我对老母不孝,简直是狗血喷人!”吕安说到激动处,大袖一挥,指着吕巽痛骂。吕巽却一声不哼,皱着眉头,眼里微微露出惊慌的神色来。
司马昭脸上露出厌倦的表情,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道:“不用说了。你不是请来了嵇大夫为你作证吗?”
嵇康道:“吕安所言非虚。吕巽才该千刀万剐。”
“你……”吕巽指着他,指尖都在发抖,但显然心有愧疚,只说了一个字便说不下去。
嵇康正视他,不屑道:“你还是快快招认了罢,这些日子你不觉得于心不安么?”
司马昭微笑着摇了摇手:“嵇大夫,我看现在下定论还过早。吕安夫人的事,你是从何得知的?”
嵇康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回答:“吕安平日非常孝敬他的母亲,我们这些人都看在眼里,就凭吕巽一席话,就可以断定他不孝吗?对此最有发言权的应该是他的母亲吧,吕安孝与不孝,一问便知。”
“既然嵇大夫都这么说了。”司马昭悠然地捋着自己的胡子,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就等着 嵇康这句话,“钟会,去把人请出来吧。”吕巽在旁听了,大大地舒了一口气。钟会躬身领命,不一会就带来了一个面显老态的妇人。
“娘,请把实情说出来。”吕安率先发话。
妇人却看也没看吕安一眼,一字一句地说,“吕巽说的是实话。”
“娘!你为什么要害你自己的亲生儿子呢?”吕安的神色异常平静,却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
妇人忽然一下子扑倒在地,抽搐不止,“娘!”吕氏兄弟一起叫起来,查看母亲的情况,吕母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刚才……那句话……不是……我说的……”,随即就一点声息都没有了,可惜她最后那句话声音过于轻微,除了吕氏兄弟外,其他的人都没听清楚。
嵇康忽然看见司马昭背后的屏风红光闪过。
“大祭司?”嵇康心里立刻了然,在众人的注意力全被倒地的吕母吸引的时候,一把扯开司马昭背后的屏风,大祭司闪避不及,被逮了个正着,恼羞成怒之际,给了嵇康胸口重重一掌,嵇康踉跄地退后几步,吐了一大口血。
现场一片混乱。
“你们都给我安静下来!”司马昭厉声喝道。
众人都在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司马昭慢慢走到紧捂着胸口的嵇康面前,“不管怎么说,嵇大夫要看的证据已经有了,应该没有什么意见了吧。”
“那大祭司打伤嵇大夫的事怎么说!”吕安高喊。
“老夫怎么就没看见呢?”司马昭慢悠悠地说。
“是啊,我们也没看见。” 吕巽和钟会也随声附和。
嵇康听得,几乎忘了这是在司马昭的地盘,重重地一拍桌子:“岂有此理,如此黑白颠倒,真不知天理何在?”
钟会顿时瞪大了眼睛:“嵇康,你竟敢在这里辱骂丞相?”
嵇康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气,道:“还轮不到你来训斥我。”
“嵇康,你看看这是什么。”钟会从袖里掏出一叠纸,扔了出来。那叠纸在空中折回几下便落了地。嵇康挺直腰板站着,也不去捡。“……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膻腥……”白纸黑字甚是刺目,呵呵,司马昭终是看到了啊,呵呵,好得很啊!
“嵇康,你可知罪?”司马昭依然慢条斯理。
嵇康仰头大笑:“嵇康何罪之有?用妖术控制人心,失败之后再杀人灭口,有罪的是你们!你们不就是想抓在下么?真可谓策划精密,大费周章啊。要是真想抓,现在大可抓去,反正嵇某今天是不可能走出这丞相府的了。”嵇康站直了身子,将手背在身后,凛然道。“司马昭啊司马昭,总有一天你会尝到兵败身死的痛楚,到时才醒悟这是自掘坟墓就晚了!”他说到最后,竟吃吃地笑了起来,吕安也随着他一起大笑起来。两人笑得响亮,一时间笑声满屋。
司马昭从未想到会有人在他的地盘上耻笑他,而且还是当着他的面,不由面色紫胀,点着他两人道:“把他们两人关起来,择时问斩!”说完了好一阵,下巴那儿松弛的老肉还在不停抖动。钟会忙凑上前去,细声道:“丞相,你可犯不着为他们两人气坏了身子。”
从屋外过来几人,正欲缚上嵇康与吕安的手脚,却听嵇康道:“我们自己走便是。”说罢,甩脱了那些人的手,仰头自行走了出去,笑声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