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突击）水天阔》柳下人家

7、七

　　无端端闹了一场之后，四个人似是亲近了许多，他们边饮边聊，甚是欢畅。齐桓与吴哲目光相交，齐桓微一点头，吴哲已知他在道谢，便笑着眨了眨眼睛，又抓过酒壶给大家斟了一轮酒，“我们这样赶路倒是不会冷清寂寞，齐兄，你昨日可也料不到今日有此一聚吧？”
　　齐桓自打无意中撞见吴哲后，事情便接连不断，这几人虽然都能帮得上大忙，但若说到惹事添乱只怕更加在行，忽然听到吴哲这样问他，不免笑得有些无奈，“自然是想不到的。世事难料，聚散无常，在这江湖上，更不知道明日如何。既有美酒当前，定要喝个痛快！”
　　吴哲击掌叫了声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成兄，今日高兴，你定是不会吝惜酒钱的，何不叫人再添酒上来？”
　　成才忙唤了店小二去取酒。店小二送了酒便退出房去，成才却用手按住了酒壶，吴哲知他有话要说，就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看。
　　成才道：“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还要向齐兄和吴兄请教。”
　　齐桓和吴哲对视一眼，一个道：“请说。”另一个道：“成兄尽管问便是了。”
　　成才道：“不是小看二位，我自忖若要在酒中下毒，只怕许三多也未必能察觉得到，但你们为何如此肯定我说的不是真话，究竟是何处露出了破绽？”
　　齐桓暗道：成才聪明，心思也重，吴哲刚才说相信他的为人，果然不能令他十分信服，毕竟几人相识还未满十二个时辰，看来不问个清楚他是不会罢休的。
　　与齐桓相处这一日，吴哲已知他讲话简短精练，更不喜欢长篇解说，便笑道：“成兄，要我说，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你若想知道缘由，却要问三多了。”
　　许三多不明白自己如何又被牵扯了进来，连忙问道：“为何问我？”
　　“此事非要问你不可！”吴哲完全是一副故弄玄虚的腔调。
　　成才更加奇怪，“他也被蒙在鼓里，又怎么可能知道？”
　　吴哲正了正神色，认真地看着成才，“如果我们只遇见你，却不识得三多，自然会被你骗了，以为自己命在顷刻。但是我们已与三多相处了一整日，知道他生性单纯善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是朋友却更似同胞兄弟，你的为人还能差得了吗？”他讲到这里又笑了笑，“不过，如果你说你用的是些让人身上痒麻难当或即刻晕厥的药，说不定我们也就信了，但你偏偏说那是一种眼下无药可解的剧毒，定要把自己扮作一个任意毒害人命的恶人，这教我们如何能信？”他转头对齐桓道：“齐兄，你可也是这样想的？”
　　齐桓点头道：“不错，从来只有性情相投的人才能成为知交。识人不易，但有些时候却也不算太难。”
　　成才愣了半晌，然后便对着许三多一个劲地翻白眼，“三呆子，原来是你累了我！”
　　许三多咧开嘴乐道：“这样不是更好？你从小就想学做恶人，但直到现在都学不像，倒不如就老老实实地做个好人罢了。”
　　成才被他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好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满杯酒一口灌了下去。他饮得太急，酒水呛入喉咙，不由得剧烈地咳了起来，许三多忙伸手在他背上猛拍，嘴里关切地问道：“成才，你没事吧？”成才恨不得一脚将他踢回梨花谷，但照他这种死心眼的脾性，怕是过不了多久又会一路寻来。有这么个家伙一直跟在身边拆台，教他以后如何在江湖上混下去？沮丧之余他干脆趴在桌上咳个不休。
　　齐桓和吴哲见那二人如此情形，想笑却又只好尽力忍住，他们不约面同地侧过头，眼神再度相交，终于会心一笑。

　　这四人日间赶路，夜晚投店歇息，未待星星落下又已启程，如此走了多日，便到了陕西东南部的商洛。商洛地区素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称，境内山脉连绵起伏，河流纵横交错。他们穿山涉水，但见沿途景色秀丽如画，不知不觉中将奔波劳累全然抛到了脑后。
　　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说是赶去兴州救急，路上却也少不了连玩带闹地自寻消遣，很快就已熟络到可以直呼其名了。四人里，吴哲十足一个话唠，天马行空地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成才心眼多，鬼点子也多，瞅准时机便叫许三多去打两只野兔，捉几条溪鱼，摘一大捧野果，歇息时便生起火来烤了分吃，既消乏又解馋。许三多在别人问他话时就实话实说，但多数时候都是笑眯眯地听吴哲讲话，或被成才指使去做事。齐桓与几日前相比，话多了些，笑容也多了些，与这三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同行，他的心情似乎轻松了不少，之前冷傲的神色渐渐消失不见了。
　　这日上午，太阳越升越高，山路渐渐崎岖，四人策马缓缓而行。齐桓走在最前面，正想找个地方歇歇脚，忽然听到右边林中传出一阵窸窸簌簌的声响，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齐桓勒住马匹，其余三人也停了下来警惕地看着前方。过不多时，只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林中冲了出来。那人陡见面前的四人四骑似是吃了一惊，脚下一个踉跄便摔倒在地上，他这一跌却再也爬不起来，只满脸惊恐地用手肘撑住地面向后退缩，但这样的动作只会更快耗光他的力气，他身子一歪便伏在地上昏了过去。那四人见状忙翻身下马，齐桓、吴哲和许三多走过去围成一圈俯身查看他的情状，成才拉住马缰站在原地，锐利的目光不停地向四下里扫视着。
　　许三多扶起那人轻轻翻转过来，才看清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身量尚未长成，这时双目紧闭，气息微弱，满脸淤青，嘴唇干裂，唇角处结起了一大片血块，身上那套月白色的衣衫已经非常破烂，上面的污渍却分不清是泥水还是血污。许三多摸了摸他的腕脉，皱眉道：“有内伤，又受了些惊吓，还好于性命无碍。谁会对一个孩子下这么重的手？”说罢，他在那少年身上的数个穴道推拿了几下，又在他的左手厥阴经上轻轻揉捏，同时将一股轻柔的内力缓缓注入他的经脉之中。只过了片刻，那少年呼了口气，悠悠转醒。他慢慢睁开眼睛，看见眼前的三个人，又忍不住惊惶失措地挣扎了一下。许三多道：“小兄弟，不要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那少年的眼珠不停地在那三人脸上转来转去，半晌才慢慢地点了点头。
　　吴哲问道：“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这种地方？”
　　“我，我是……”那少年他的目光又在三人间逡巡了一圈，最后停在了齐桓的脸上，他忽然用力撑起身子叫道，“齐叔，你是齐叔？”
　　齐桓一愣，“你是……”
　　那少年又大声道：“齐叔，是我啊，我爹是萧文远，我叫萧梓明！齐叔，你不认得我啦？”
　　齐桓大吃一惊，“你是萧梓明？没错，你便是萧家的二小子，没想到你已经长这么大了！梓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人伤了你？你爹娘呢？他们现在哪里？”
　　萧梓明一听齐桓提到他的爹娘，就扑到他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道：“齐叔，快救救我爹娘吧！那些恶人捉了他们，现在不知道是死是活！”
　　齐桓又是一惊，“什么人能将你爹娘捉走？梓明，快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萧梓明本已力竭气弱，哭过后不禁又是一阵喘息，竟说不出话来。许三多又去握他的手，却被齐桓拦下了，“我来。”齐桓将他抱在怀里，手掌抵住他的后心，萧梓明只觉得一股柔和的力量从背后传来，散乱的心跳在一片温热中渐趋平缓，呼吸也慢慢顺畅起来。
　　见萧梓明苍白的脸上渐渐现出些血色，吴哲轻声问道：“齐桓，他父亲可是山西文水关平山庄的萧文远？”
　　齐桓神色凝重，缓缓地点了点头。萧文远乃晋中大侠，二十年前便已成名，凭一对钢鞭威震晋陕两省。他七年前与齐桓相识，其后更结成生死之交，齐桓也曾数次拜访关平山庄。萧文远极看重这位年轻的挚友，经常在两个儿子面前提到他的名字，细数他的事迹，兄弟两个对齐桓印象颇深，第一次见面已不觉得陌生。齐桓最后一次看见萧梓明还是在四年之前，如今他已从一个小小孩童长成一名少年，再加上满脸是伤，直到他报出姓名齐桓才隐隐认出他的样貌。从萧梓明的几句话中，齐桓已听出萧家出了大事，萧文远夫妇生死未卜，这孩子的身心也已饱受折磨，能活着逃出险境已属万幸。
　　萧梓明喘顺了气便急着开口说话：“齐叔，三日前的深夜，我正在房里睡觉，却被屋外的响动惊醒了，哥哥摸黑来到我房中，在我耳边说不要出声，又让我钻到床底藏起来。我刚刚藏好，就听到几个人踢开门闯进屋里，哥哥便拔剑和他们动起手来。哥哥不是他们的对手，又有人把我从床下拖了出来，哥哥为了保护我就……就……”说到这里，萧梓明又止不住地哽咽起来，眼泪哗啦啦直淌下来。
　　齐桓握紧他的手臂，“你哥哥怎样了？”
　　“哥哥……哥哥……被他们杀死了！”萧梓明在齐桓怀里哭成了一团。
　　萧梓昕只比萧梓明大三岁，兄弟俩同样聪明伶俐，乖巧可爱。那萧梓昕年幼时便已颇具乃父的豪侠气度，他当年缠着齐桓要他指点武功的样子，如今想来，历历在目。伤心与愤怒齐至，齐桓不由得紧咬牙关，又想那萧文远夫妇惊闻爱子丧命，只怕心中伤痛更胜他万倍。
　　“齐桓。”忽然听到吴哲叫他的名字，齐桓才蓦地回过神来，却见吴哲和许三多关切地望着他和萧梓明，眼中满是不忍之色。他暗自调匀气息，稳定心神，又轻轻拍了拍萧梓明的背脊，低声道：“梓明，不哭。你哥哥不愧是萧家长子，堂堂的男子汉！你年纪虽小，却也不能输给他。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事，你这就说给齐叔听，然后我们便去救你爹娘，给你哥哥报仇！”
　　萧梓明靠在齐桓身上慢慢止住了泪水，又道：“那几个恶人把我带到前厅，原来闯进我家的恶人都聚在那里竟有二三十人，我爹娘也已被他们捉住绑了起来，其余家丁、仆从和婢女全被赶到厅外的墙角处跪了一地。我娘问哥哥在哪里，我哭着说不出来，我娘就晕过去了。那个领头的大恶人问道：‘还有没有别人？’他们答道：‘没有了。’那大恶人便道：‘一个不留，烧！’他们押着爹娘和我出了庄子，身后即刻响起一片惨叫声。我又哭了，爹爹喝道：‘不许哭！不许回头！’我就拼命忍住。他们把我拽上马背时我终于回头看了一眼，庄子已经被他们点着了，到处火光冲天，却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萧梓明说完最后一个字，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听一个半大孩子讲述如此惨绝人寰的一幕情形，吴哲和许三多只觉胸中怒火翻涌，无法按捺。但许三多暂时顾不上生气，眼见齐桓又要运功，他忙道：“他年纪尚小，气力衰竭，导入太多真气只怕他承受不了。”
　　齐桓急忙收敛内力，“是我一时疏忽了。”许三多已从怀里掏出数枚金针，在萧梓明身上施针救治。
　　吴哲知道齐桓是关心则乱，但他自己尚且听得满腔悲愤，更何况萧文远一家乃是齐桓的故交旧识。他问道：“究竟是什么人对萧家如此仇恨，定要斩尽杀绝？”
　　齐桓轻轻摇了摇头。此刻在他脸上已看不出半分怒意，只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萧梓明，目光轻柔温和，但吴哲已从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他体内积聚的力量和燃烧的愤怒，在无形的火焰中，他指天立誓，定会竭尽全力保护这个少年，拼掉性命也要救出他的父母。
　　吴哲忽而微笑，“不管你要做什么，算我一个。”
　　“我跟你们一起去。”许三多手里忙活着，却也没忘了接话。他又扭头看了眼成才，“成才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齐桓缓缓点头，“好！”
　　一会儿功夫，萧梓明再次苏醒过来，许三多便把一颗药丸塞进他的口中，“内伤要慢慢调养，这药可以补气安神，你快把它吞了。”萧梓明神情萎顿，但立刻乖乖地把药咽了下去。
　　萧梓明的模样让齐桓心下着实不忍，但他还是狠了狠心继续问道：“梓明，你是如何逃出来的？你爹娘现在什么地方？”
　　“那些恶人带着我们骑马整整跑了三天，昨天夜里到了这个地方。他们多数人在山洞里睡下后，我说要去解手，便有人带我出了山洞，又给我松了绳子，我趁他不备就向着黑暗的地方跑，他在后面追，我脚下一滑，从一道斜坡上滚了下去。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原来我掉到一个草窝子里，被一片长草盖住了，他们没能找到我。我偷偷摸回到那个山洞想救我爹娘，但山洞里没有一个人，也不清楚他们去了哪里。我只能到处乱闯，然后就撞见了你们。”萧梓明眼眶里又噙满了泪水，“齐叔，快去救我爹娘吧，他们受了很重的伤，那些恶人还不停地打骂他们，再迟的话，我怕……我怕……”萧梓明流着眼泪说不下去了。
　　齐桓道：“梓明，你放心，有齐叔在，你爹娘就不会有事。你知道那些恶人的姓名吗？”
　　齐桓的话给萧梓明带来了无限希望，他抬手抹了下眼睛便道：“他们一直叫那个领头的大恶人贾大哥。”
　　“他姓贾？”齐桓的眼神突然间又变得锐利无比。
　　萧梓明使劲点了点头，“是，我没有听错！”
　　“你可有看清他的样貌？”
　　萧梓明想了想便道：“他比爹爹矮些胖些，圆脑袋，三角眼，不知道为什么脸上总蒙着一块布，我从没见他摘下来过。齐叔，他的目光特别凶恶，其他的恶人都很怕他。”想起那个大恶人的样子，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难道当真是他？”齐桓似是想到了某人，但终于还是摇了摇头。他轻声道：“梓明，不要害怕，你来指路，现在就带我去那个山洞。”说罢，他将萧梓明抱上马背，扶他坐稳，单手在马鞍上一撑，也轻轻巧巧地跃了上去把萧梓明护在胸前。另外三人急忙上马，跟着萧梓明的指点一路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