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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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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伯南率众人走后,齐桓从马鞍上解下水袋,又转身撩起长袍到溪边取水。一阵风过,头顶上,枝叶沙沙作响。一个灰色的人影从小溪对岸的一棵大树上轻轻翻了下来,落地时全无声息。那人望着齐桓,齐桓依旧头也不抬,他便灿然一笑,抱拳作揖,朗声道:“这位兄台,多谢了!”
齐桓拎着装满的水袋站起身来看了他一眼,便只顾忙自己的。对面那人又笑了笑,随后转身隐入林木之中。
齐桓把水袋系在马鞍上,伸手抚了抚枣红马的鬃毛,然后跃上马背继续赶路。
天色已晚,齐桓策马缓缓走进小镇。福顺客栈是这镇上最大的一家客栈,门前挑着两盏大灯笼,烛火明亮,将大门上方的招牌映得清清楚楚。到了客栈门外,齐桓翻身下马,店小二早已抢出来接过缰绳把马往马厩里牵,嘴里大声招呼着,“客官,里面请!”
店主也迎了过来,齐桓问道:“店家,可有空房?”
“有,有。楼上就是,请客官移步。”店主边说边把人带上二楼。
这家客栈二楼全是客房,中间有个天井,四周回廊环绕,房门全部面向天井开设。店主打开东边的一扇房门,麻利地点亮了房中的灯烛。齐桓扫了一眼,房间不大,却还算干净整洁。
“您看这里可好?”店主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齐桓并不挑剔,有个睡觉的地方就可以了。“很好。”他把刀和随身的包袱放到了桌上。
店主又殷勤地问道:“客官还没有用晚饭吧?”
“随便弄些吃的就行了。”
“您稍候,我马上让人送上来。”
说话间,店小二已端了盆热水送进房来。齐桓关上房门,细细地擦洗了一番。过不多时,一壶酒连同热气腾腾的饭菜也摆到了桌上。
齐桓坐在桌旁,倒了杯酒一饮而尽。酒水入口辛辣,他眼中的寒意却似稍稍散了些。
齐桓只顾饮酒,桌上的菜肴还未曾动过,凝神间又一皱眉,抬起头时眼前的门板忽然被推开了,一个人影闪进屋内,又轻手轻脚地把门关上。那人向齐桓咧嘴一笑,“店主甚是小气,只拿了这一小壶酒,怕是不够喝吧?”齐桓看得清楚,此人正是日间藏在林中的那个青年男子,他手里拎了个酒罐,抬手就放在桌上,“这虽算不上什么极品佳酿,但又辣又冲,江南确实少见,听说酿酒的是个外省人,本地人不喜此酒,至今仍有两大缸没卖出去。不过我倒觉得这酒味道不错,至少喝得爽快。”
齐桓只冷冷地看着他,摆明是在逐客,那人却丝毫不以为忤,“一个人关上房门自斟自饮,岂不无趣?”他无需请让已在齐桓对面坐下,又从怀里掏出一副杯筷,显然也是刚刚在厨房顺手取来的。他端起酒罐倒酒,那酒罐口自是比酒杯口大出许多,他倒出酒来却刚好斟满酒杯,没有溢出半滴。“我陪兄台小酌几杯,助助酒兴。”他又看了齐桓一眼,笑道:“我已在柜上留了酒钱,兄台尽管放心喝个痛快。”他端起酒杯道:“多谢兄台助我脱困,我先干为敬!”他一仰头,把酒喝了个干净,又抬手拭了下嘴角,笑道:“果然够烈!好酒!”
齐桓斜眼看他。那人不过二十二三岁,眉清目秀,丰神俊朗,眼中含笑,神采飞扬,他虽身着一袭普通的灰色棉布长袍,腰带上系着一柄长剑,但怎么看都像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林中相遇时,已知他武功不弱,轻身功夫尤其了得,此时突然携酒闯进门来,一番胡言乱语,不知有何图谋。齐桓冷冷地道:“我没想过帮你。”
那人笑着眨了眨眼睛,“但也不想帮他们。”他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不管怎样,我因此脱身,还是要谢你!”他再向齐桓举起酒杯,见他仍然无动于衷,便又自饮一杯。他显然喝不惯这种烈酒,饮得又急,两杯酒下肚,只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炙得他皱了下眉。见齐桓还是一言不发,他点头道,“好,不帮就不帮。既然如此,我请你喝酒,你请我吃菜,我们两不相欠,你看如何?”说罢,他拿起筷子夹了块鸡肉放进嘴里,“嗯,味道还说得过去,在这种地方已算是不错了。”
齐桓从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在生人面前,他一向不苟言笑,寒意逼人,同门师兄弟皆笑称他是“冷面煞神”,让人避之唯恐不及。但眼前这人似乎完全不以为意,依然谈笑风生,肆意而行,不相熟的人见到了,只怕会误以为他们是莫逆之交。一不留神碰上这样一个烦人的家伙与他纠缠不清,齐桓难免心情郁结,现在只想找个法子尽快将他赶出屋去。
齐桓淡淡地道:“这店不止一间空房。”
那人正待说话,屋外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似有六七个人走上楼来,紧接着便听到店主的声音,“几位客官,烛火不明,请留神脚下,前面便是了。”
一人问道:“店家,可有吃的东西?”
店主道:“请诸位稍事歇息,刚才已吩咐厨房准备了。”
又有一把声音大声问:“店家,有酒吗?”
“有,有,我马上让人送酒来。”
那人也停箸细听外面的声响,一阵房门的开阖声、脚步声之后,屋外静了下来。他对着齐桓苦笑,“现在似乎没什么空房了。”
这时,又听见店小二在一间房门口说道:“请客官稍候,酒菜随后就到。”店小二退了出来,走到齐桓房门口时正好遇见店主,就将声音压到最低,“刚才那人问我,有没有一个带剑的俊后生来投店。”
店主也轻声道:“你怎样答他?”
“我说没有。”
两人再没说话,各自走开了。
齐桓看着面前那人,满眼疑惑。见到齐桓的神情,那人低头略一沉吟,便微微一笑,“实不相瞒,我这样贸然闯进来,确有难言之处,还望兄台见谅。但适才那几个人,我确实不识得他们。”他又举杯道:“自从林中相见,便对兄台的气度大感折服,心生亲近之意。现虽尚处窘境,但仍是诚心请兄台饮酒,并无其他。我再敬兄台一杯,你若不饮却也无妨,这杯之后,我自会离开,不再烦扰你了。”说罢,他仰头把酒喝干就起身走向窗口。
齐桓忽然开口道:“别走那里,房顶有人。”
那人一愣,静下心听了听,暗中叫了声惭愧。他转身抱拳道谢,“你又帮了我一次,日后若有机缘再遇,再请你喝酒。”
齐桓侧过身不去理他,心里却更觉无奈。他出声提醒,显然是想此人离开时不出什么意外,免他再来纠缠。谁知那人只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对他的话外之音完全不与理会,齐桓现在只能巴望以后再也不要遇见他。凝神间,他下意识端起酒杯把酒倒入口中,突然醒觉过来,却怔了一下。他又抓过酒壶往杯里斟酒,但只倒出小半杯酒壶便空了。齐桓自幼修习内功,定力甚佳,即便是再凶险的境况,也能淡然处之,毫不惊慌,但此刻竟不知因何烦燥起来。他一仰头,赌气似地把那半杯酒喝光,心中不禁有些恼怒,暗道: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走?
齐桓又看了看那人,他早已背转了身子,细听房上的动静。而房顶上那人小心地挪动着,好像正向房间内窥探。齐桓心里愈发有气,他一挥手,酒杯夹带着一阵劲风飞向紧闭的窗格,“噗”的穿破了窗纸,只听得外面一声闷哼,酒杯已落到楼下的石板上,摔得粉碎。
这些微的声响惊动了店内的其他房客,有人打开窗大声喝问,有些手脚利索的已经提剑直接蹿上了房顶。
“什么人?”
“谁在那里?”
“孙大哥,你看到什么了吗?”
“房上有人!快抓住他!”
“别让那小贼跑了!”
房上那人刚刚从屋檐上倒挂下来就感觉不妙,想要躲避却已经来不及了,被齐桓的酒杯一下击中左肩。他忍痛双手攀住屋檐用力一撑,人已跃起,又稳稳当当地站在房顶上。这时已有两三个人向他扑了过来,他并不拔剑,只不停地闪身躲避,口中还不忘出声辩解,“我……我不是贼,我不是来偷东西的。”
房上那几人合力拿他,都被他一一避过,见他身手如此敏捷,不禁心下惊疑,他们各自站定,仍把那人围在中间,借着月光仔细打量。那人二十出头,中等身材,一身黑色短衣,略显削瘦,眼睛不大,却奕奕有神。
有人大声道:“贼怎么可能承认自己是贼,你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我们不成?”
另一人也嚷嚷着:“没错没错,只怪你运气不好撞到了我们,还不赶快束手就擒!”
被人称作孙大哥的男子三十来岁,高高瘦瘦,身着白色锦袍,在夜色中也颇引人注目,他上上下下打量着那黑衣男子,问道:“你说你不是贼,那为何乘黑夜偷偷摸摸潜上房顶?不是想偷东西又是什么?”
“我不想偷东西,我是来找人的。”
“一派胡言!若是找人,为何不光明正大地拍门而入,却要鬼鬼祟祟地偷看?做出这种盗贼行径,还想狡辩?”
“我……我没有偷看……”他越着急越不知如何解释。
这时,又有一人飞身上了屋顶,他大声问道:“三呆子,是你吗?”
听到这把声音,那人心中一喜,高兴地叫道:“成……是我,是我,可算找到你了!”
“你怎么在房上找?”
“我怕……你不想见我。”
“……三呆子,我尽早被你气死!”
“我……我又错了。”
姓孙的男子扭头一看,“噫!是你?!”
来人又是一个青年,他与那黑衣男子年纪相若,身长玉立,相貌英俊,一袭深色长袍在风中微微飘摆。他右手扶着腰间的剑柄,朗声道:“是我。还想再打一架吗?”
“你又跟人打架了?”那黑衣男子问道。
“他们要打我,我总不能只挨打不还手吧?”那青年答道。
“哦。”那黑衣男子不出声了。
姓孙的男子“呸”了一声,骂道:“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小人!前日,你突施暗算,伤了我两个兄弟,才得以趁机逃走。正不知道去哪里找你算账,没想到你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青年笑道:“那日茶楼上,似乎是你的朋友对我偷袭在先,我不过是将那些暗器原物奉还,他们没接住却与我何干?”
姓孙的男子伸手一指那青年,大声喝道:“你为个骗子强出头,又口出恶言,狂悖无理,人人都可教训你,谁料你卑鄙无耻,竟出手伤人。这件事大家亲眼所见,你以为凭几句花言巧语就能脱了干系?早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没想到竟和这小贼偷是一伙的,你们是不是以为今日住店人多,便想入室偷窃?只怕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这就将你们一并拿下送官惩办,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这时,与他同来的另外几人有的跃上房顶,有的守在二楼回廊,将那青年团团围住。
那青年对他们视而不见,只笑着问那黑衣男子,“三儿,你可知这人是谁?”
那黑衣男子又看了那姓孙的男子一眼,摇头道:“不知道。”
“今天教你个乖,你一定要记住了,日后遇到他,千万要绕路而行,因为你嘴笨,而他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功夫已经练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定会说得你毫无招架之力,更不要提还嘴了。”
那黑衣男子咧开嘴嘿嘿地笑出了声。
那姓孙的男子怒道:“小贼,多说无用,不如赶快拔出剑来,我们一决胜负!”
“稍等,稍等,料你是打算把我一剑刺穿,那就让我把话说完,难不成你想我死不瞑目,化做厉鬼夜夜去缠你?”姓孙的男子对他怒目而视,他却只当看不见,又转头对那黑衣男子说道:“这位孙公子自称是吴江千流剑派掌门人的三公子孙泽盛。那日,我在秀溪镇凌波楼上喝茶,这位孙公子带了一班人也上了茶楼,楼上有个算命的瞎老头想是以为遇到了大主顾,就刻意奉承了他几句,谁知孙公子听不顺耳,当即摔碗拍桌子,还说要告官拿了这个匡人钱财的江湖骗子,那算命的急着要逃,却被孙公子的朋友推了一把,险些跌下楼去,我正坐在一旁,就伸手扶了扶那个瞎老头,否则只怕他早就摔断了脖子。我本以为这算是帮了他们,免他们惹上人命官司,谁知孙公子反倒怪我多管闲事,还说要连我一起打了。三儿,遇上如此蛮不讲理的,你说我冤不冤枉?”
那黑衣男子连连点头。
这时旁边有人叫道:“小贼,你既知孙大哥是千流剑的嫡系传人,就应该晓得他的厉害,我劝你赶快跪地求饶,现在还呈口舌之快,休怪他剑下无情!”
那青年哈哈一笑,“千流剑的声名百年来在江南长盛不衰,不只因其剑法有独到之处,更难得历代掌门人皆宅心仁厚,乐善好施,门下弟子也都言行谨慎,心怀侠义。你自称是孙掌门的公子,却行事轻浮,气量狭小,飞扬跋扈,欺负弱小,孙家怎会让这样不肖的子孙出来现世,怕是个冒名顶替招摇撞骗之徒,故意败坏千流剑的名声吧!”
孙泽盛脸色铁青,他提起长剑指着那青年道:“是不是冒名顶替你即刻便知,莫非你没有什么真功夫,只识尖酸刻薄,暗箭伤人?”
又有人在一旁大声说道:“孙大哥,别跟他们多费唇舌,也让这两个小贼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千流剑法!”
孙泽盛昂头道:“死在我剑下的盗贼数之不清,两个小贼赶快报上名来,免得失手伤了你们还不知道去哪里报丧!”
那青年眨巴着眼睛问那黑衣男子,“三儿,他们开口闭口说我们是贼,我们看上去真的像贼吗?”
那黑衣男子一脸诚恳地看着孙泽盛道:“孙公子,你误会了,我们当真不是盗贼。”
孙泽盛哼了一声,“尽做些鬼祟之事,又不肯以真名示人,不是贼又是什么?”
那黑衣男子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不是我们不想说,是他爹和我爹不许我们说。”
孙泽盛哈哈大笑,“原来你们这做贼的营生也是家传的!”周围的人也一起大笑起来。
那黑衣男子生气了,提声道:“孙公子,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何以不信,又为何胡乱冤枉人?”
“冤枉你了吗?我瞧未必。看剑!”他对那黑衣男子说话,眼睛却一直盯着面前的青年,话音未落,已挺起长剑嗤地一声刺了过去。
那青年稍一侧身堪堪避开剑锋,笑道:“你这一剑也太没准头,千流剑法难道如此不堪?你不是骗子又是什么?”
孙泽盛再不搭话,手腕一抖唰唰唰又是三剑。百余年前,孙家一位前辈高人始创千流剑法,取千川汇集,流归江海之义。剑招一出,万变千化,其势绵绵不绝。孙泽盛自幼练武,虽资质在本门中不算是最好的,但这套家传绝学毕竟已修习多年,加上剑招精妙,使将出来,也颇具威力,接连三剑只逼得那青年连退三步。那青年不敢再托大,躲避间已拔出腰上长剑,只听“当”的一声,双剑相交,又倏地分开,两人各退了半步,稳住身形。
那青年笑道:“有点意思,再来。”
这时,另有三人手持兵刃扑向那黑衣男子。那黑衣男子一边挥剑挡架一边叫道:“有话好说,我爹不让我随便和人打架!”但那几人无暇理会他说些什么,一味抢攻,他只得见招拆招,偶尔刺出一剑,还不时大声道:“哎呀,小心了,差点伤了你。”那三人已是七窍生烟,但招招狠手却伤不到他分毫,反有数次险些被他刺中,他们这才知道此番遇上了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