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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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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起来便是阴沉的天,晦明不定的光线穿过天际厚重的垂云,转瞬又被吞噬了。
云长雍提着下摆,在宽广的燕平殿广场上走得飞快,后面则是东宫浩浩荡荡的各式人马。走得仓促,连踏步的云锦都没有收拾匀整,跟随伺候的宦官一边叱责着负责步障的宫女,一边小心翼翼地留意着云长雍的神情。
还未走近燕平殿,已见从殿内到广场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见皇女驾到,皆战战兢兢缩着身子,散乱着请安。
云长雍没有打算停留,径直走入燕平殿,走过几位大臣,身上都带着浓重的胭脂酒气。她打量了下他们垂到胸前的脑袋,心想着,怕喝了一夜的酒,到现在还不知道为何在燕平殿前跪着吧。
入殿后,亦是跪了一路的太医院老臣,俯首抖索,白发苍苍。
她走至内殿口,云长泽已在龙榻前侍候着了,远望去肩膀在轻轻地抖动,衣衫不齐整,连冠都是斜的。
皇帝似是中风了。在炼丹室不吃不喝,待了整整三天三夜之后。他现在就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动不了,也说不了。
龙塌下的几位太医一路爬到云长雍的脚侧,抓着她的下摆哭着求饶。
她不耐地撇开他们,一路狂奔至榻前,怆然喊道:“父皇!”两股热泪随之径直流下,一派慌乱悲痛之态。
两侧的太医侍者同时高喊:“皇上万安!”
“皇上万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声声传出内殿,一波波推到广场上。
“皇姐。”云长泽转过脑袋,脸上已是涕泪横流,他从小气虚体弱,此刻握着皇帝的手仍止不住颤着身体,胸腔起伏。
皇帝努力睁着眼睛,朝云长雍望过来,他周身都动不了,唯眼珠混乱地转着。
云长雍哭得梨花带雨,死揪着皇帝的床被,尽显小女儿之态。哭了一阵,云长泽便在一旁虚脱了,被三两太医急忙扶了出去。
皇帝此时镇定了下来,他看过来,眼中沉沉暮云尽是哀色,伸出手要攥住云长雍。一旁的皇亲侍人皆安静地候着。
云长雍握过皇帝的手,泪珠滚滚,“父皇你不要走。”
皇帝咿呀了几句,如同嘶哑的暗语一般。挣扎了几下,便又昏过去了。
在皇亲的劝阻下,哭得声嘶力竭的云长雍也被扶了出来。她坐在外殿的榻上,却没有看见云长泽。
外头的天,已是黑云压阵,一场暴雨是在所难免了。
侍者都退下后,云长雍再次站起,一步一步走近内殿的帘子。她站在门的一侧,往里望去。
在那里躺着的,是她血缘上的父亲,是这个帝国的君主,但同时,也是对自己十几年不闻不问的父亲,是不理朝政二十几年的无能帝王,此时更重要的,他是母亲挂在嘴上恨了一辈子的男人。
母亲总说自己只有一个愿望,便是颠覆了这逐月帝国,她说她恨死了这该死的王朝,甚至恨这豪奢的燕平殿,恨这靡烂的汝凌,恨这片北国的土地。
在云长雍的理解里,颠覆的等同词有很多。它可以是整个历史的毁灭,可以是独个王朝的倾覆,也可以只是,那么一个人的消失。
她想,至少如今,母亲是能一了夙愿了。皇帝就要死了,他死了,母亲就能够满意了。她从来没有问过母亲和皇帝间的事情,但云长雍相信,那是些丑陋的,不堪回首的故事。
她听见后头轻微的脚步身,眼眶里便又落下泪来。
云长泽站在身后,一身单薄的青衣,风似是都能将他洞穿。
“长泽你冷不冷?”云长雍握了握他瘦削的手臂,解下自己的披风。
他只是红着眼睛摇了摇头。
“会没事的,你不要怕。”云长雍抽泣了声,掩袖转身。
“皇姐。”云长泽快步到她跟前,他的手像钳子般扶住她的肩膀,“相信我,我会保护你。”
云长雍一听,哭得更大声了,“长泽,以后要是只有我们姐弟两相依为命了,该怎么办啊。”
内殿的皇亲此刻都拥到了外殿,争相劝慰着他俩,最终两人都被推推搡搡地上了步撵,先回宫歇息。
云长雍最厌步撵,才行了几步,便哭闹着下来,喊着“父皇父皇!”,一转出燕平殿广场,便三下两下抹干净脸上的泪痕,皮笑肉不笑地抬了抬嘴角。
云长泽的步撵背对着被抬出了大殿,他面容平静地吩咐侍者快速回宫。一下辇,便大喊“备汤!备汤!汤备好了没!”他快步如风地入殿,一边神经质地念叨着“脏死我了!脏死我了!这恶心的燕平殿!我要净手!我要泡汤!”
夏南星等六人在天一阁清谈,天一阁乃皇家典藏存储之处,亦是他每日闲职所在。五人两两对立跽坐,夏南星坐在上位。
焚香执麈尾,参与清谈的另四人分别是白蔹,曲莲,决明,雪里青,皆是俊秀的贵族青年。临暮蝉则在一边静坐占卦。
今日的题头由儒家弟子白蔹做出:“孔子云:‘为政以德,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是以德政乃当下逐月国之要器。”
“非也。现今天下大乱,党同伐异,人心惶惶,战事一触即发,四起邻国皆是虎视眈眈,唯有兵者,可定天下。”决明泰然道,神色坚毅。
曲莲接道:“此情此景,乃德之衰败也。遥想尧舜之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年五十击壤于路者。此太平盛世,此世恐绝矣。”
“呵。尧舜之年,安能与今相较?我朝乃物华天宝之盛世,理当顺道而行,无为而治,此为正道。”
“盛世?尔安知何为盛世。行无行,攘无臂,执无兵。此乃盛世!”
“商君曾行法制,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秦二世而倾覆,此非法制之因果?”
夏南星见下座诸位意见迥异,似也是意料之中,换手执麈尾,望去与手同色,过晌懒散开口:“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何如?”
在一旁不出声的临暮蝉突然笑出声来。五人立马静下来,此行为表示方才在阁外监视他们的暗人已撤。怎么听来,刚刚都只是一场不谙疾苦的公子间为了打发时间,进行的没有实质内容的清谈。
临暮蝉转身,六人同时施展轻功,踏至阁后几丈高的榕树。在枝繁叶茂的榕树枝叶中,是一桌竹台,围拢而席。
“夏相已是躁不可待多时了。”决明开口。
“尚未发现越国的兵,即使有,短时间内十万为上限,且越国多为水军,并无胜算。”雪里青接道。
“父亲为何止兵不前?”
“原先在侯爷大婚当日,夏相已做好南下准备。哪知当晚子时却临时取消了计划。密报说,夏相临时收到一封密函。”
“据闻是从宫中送出的。”
“调查清楚密函的事情,还有。”夏南星停顿了几秒,“把虎符给我。”
白蔹和曲莲分别从腰际拿出半侧虎符,合一一体交予夏南星手中。
“不管密函与否,父亲的兵,是定起不了的。”夏南星将虎符收好,轻声道。
“侯爷!”夏南星刚一转身,另四人皆跪于席上,“侯爷何不取而代之!一整天下!”
夏南星垂眸不语,良久方道,“我无志于此,父亲,只是不想看他越陷越深而已。”
“侯爷!如今连城中妇孺皆知逐月国已是苟延残喘,强途末路啊,您如今虎符在手,五十万大军挥师南下只是一瞬之事,如今乱世浮沉,唯以法术为救世之药,兵者在手,才是强国之路啊!您是我四人的再生父母,我等出生入死肝脑涂地,为的就是以侯爷马首是瞻君临天下!”白蔹说得恳切真挚,另三人皆听得双目炯然。
“呵呵。方才是谁第一个嚷着为政以德的,啧啧。”夏南星启扇笑答。
“侯爷请三思!”
“当然,我们四人并无要求侯爷的权利,侯爷月明风清之德,定有诸多考虑。只是这功名利禄,成王霸业,古往今来,何人能拒?侯爷一将错失,那真是令五千壮士扼腕叹息之事!”曲莲抬头,接着道,“且还有两件须众考量之事,我等换了假的虎符在夏相身侧,不可准确估计他发现真假之日,此乃其一。其二,大皇女的存在,终是个大祸端。”
“咳咳。”决明轻咳了声向曲莲示意。
曲莲挺直着腰杆,一副不得要领的模样。
“何讲?”夏南星示意无碍,接着问。
“大皇女云长雍实乃异国之女,长于越国时,皆言其耽于玩乐,不务正业。进了汝凌,也是靡烂豪奢,国事政事概不上心。我们的暗人报,身为皇女,她的行事录谱却没有一册是真实的。她的爪牙众多,遍及各道,其暗卫风陵卫,更是江湖上奇诡不定,以幻术见长的邪派女子。
据闻,云长雍作为归鸿郡主的独女,极受宠爱,而越国君主大多数权力皆为下放,也就是说,越军的统领权很有可能也是在她手中。最重要的是,越国距汝凌千里,路遥人心远,如今这二皇子云长泽早已在侯爷的掌控下,即使侯爷不恋这金銮宝座,这天下,实则也在夏家手中。但不管这天下侯爷是夺还是不夺,留着这个女人,都是个祸端,不除不以为快!”
“幻术?”夏南星听完仔细回想,脸色终是有了些变化,他看向另三人,“你们认为呢?”
谁知另三人异口同声道:“不除不以为快!”